席间饮宴闲谈，依岚意外得知了岑商的公府世子身份，心底未免生出诸多狐疑。最要紧的，乃是那妙远道人的行踪，好巧不巧的，也在京中。

一个自诩出尘的清修之人，却孤身入了世俗风云涤荡最深处的宫禁大内。

这人若在京中，依岚想去拜会的，但她不想麻烦岑商了，从前是有交易在身，互相帮扶是份内事。今日听了席间闲谈，二人日后云泥之别，恐不该再有牵扯。

依岚心底波涛乍起，面上不露痕迹，却也不见喜色，只微微欠身，“原是如此，岑兄的好意，依岚谢过了。碍于我与玄镜宗和那道人的旧日瓜葛，加之今日我是叛出之人，不好劳烦你趟这浑水，更不能扯上国公府，此事不必了。”

岑商未想到依岚会拒绝的如此干脆利落，先前二人相处，她本是个直来直去，也不是个在乎客套情面这些外物的人，今日竟这般生分，连解毒的机会都能够弃之不顾。

岑商性情木讷，并不善于表达交际，推脱的言辞入耳，令他兀自挣扎了许久，方有些不熟稔的与人拉扯道：

“姑娘言重了，不过是带句话罢了，成与不成都还两说呢，谈不上牵扯的。况且你先前一身武艺，糟蹋了未免可惜。”

依岚瞧着他的表情动作处处透着拘谨和不自在，置身其中反倒觉得是自己不领情，拂了人的面子。

她忽闪着长长的羽睫垂眸思量，试探道：

“请恕依岚冒昧，岑兄此番上京该是不会再查昔年旧案了吧？我与你不同，家里的旧案是心结，比这毒更令我劳神，所以现下要紧的，乃是留在姑苏找寻线索。先前仗着会些拳脚，几次三番令你涉险，是我莽撞唐突了。”

此话入耳，岑商当真不好接话了，言外之意就是路不相同，搬出来的武艺说辞也不被她在乎罢了。

没来由的，岑商心底隐隐觉察出些许莫名的失落与空洞，忽而开始怀恋初见依岚时这人洒脱恣意的模样来，尽管那时他很看不惯，还将她视作贼寇。

气氛透着尴尬，裴肃却在两人的静默中，悄无声息的给杜司司递了个眼神。杜司司会意，眸光一转，柔声道：

“阿岚，听姐姐一言可好？我觉得岑商说的在理。身体要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已等了十年，如何等不得数月？况且舞坊即将再度营业，你本不喜欢那地方，到时我也不便照顾你。你随人入京去，若当真得了机缘治好了，天大地大的，还不任由你驰骋？”

见有人给他打圆场，岑商赶紧应和：“是啊，而且我即将入职刑部，柳家的案子事涉禁宫，刑部该是有线索的，到时或也能帮姑娘一二。”

话音散去，依岚敛眸思量了许久，“岑兄，杜姐姐，我知道你们是为我思虑周全，我也很感激遇见了你二人。只是玄镜宗不可小觑，我若真的跟岑兄走了，这一路不知要给大家平添多少波折，这不合适的，我不能应。”

提及玄镜宗，岑商了然，他与鸣霄主仆二人上京，一旦玄镜宗发难，断然不可能保得住依岚。

眼见众人皆是一脸为难的神色，裴肃忽而朗声一笑，轻拍了下桌子，“某听懂了，依姑娘非是忧心道人的态度，也不是急于清查家仇，只是怕因为自己让旁人吃了挂落。玄镜宗再招摇，左不过是江湖势力，某这个侯府世子还是能挡一挡的。”

“小侯爷的意思是？”杜司司顺势帮腔。

“某腊月中旬归京，依姑娘可以随侯府马车一道上京，料想那玄镜宗中人绝不敢拦阻。入了京中，想来某和岑郎当是都有能力给姑娘安置个妥贴的住处的，不知姑娘如此可肯给个面子，应允下来？”裴肃一本正经的诉说着安排。

“妹妹，我觉得可行，应了吧。那京中藏龙卧虎的，你这毒该不成问题。广平侯府在朝中享有清誉，江湖中人素来退避三舍的。再说了今日在座的都是有些交情的友人，互相照顾乃情理之中，莫要见外才好。”杜司司拢着人的肩头，柔声劝慰。

“裴世子思虑稳妥，岑某觉得如此一来便周全了，待依姑娘入了京，我可以给人安置。”岑商觉得裴肃所言甚是，随声附和。

三人劝一人，依岚有些受宠若惊。她扯了扯嘴角，微微欠身一礼，“依岚何德何能，令诸位劳神至此。既如此，这份情意便应下了，日后定当涌泉以报。”

“哈哈，还是见外了啊。如此就说定了，到时依姑娘随我同往，到了京中再给岑郎递个消息，如何？”裴肃端起酒杯来，朝着岑商示意。

“自当如此，那岑某就先行一步，在京中恭候二位。”岑商举起酒盏与人对碰，喝得干脆利落。

“那二位郎君开怀畅饮，我带着阿岚先回去歇下了，告退。”杜司司挽着依岚的臂弯，笑意盈盈的福了福身子。

走在外间的廊道上，依岚随口问起：“方才姐姐说，清越舞坊要重新开张了，不知那龙湫帮背后的势力可会找姐姐的麻烦？还有韦俊的人，若他们敢来，姐姐不必顾虑，直言推我身上就是了。”

“妹妹想是不知，这舞坊背后的东家，他们还轻易不敢招惹。我不会有事的，妹妹安心就得了。”杜司司眉眼隽柔的望着依岚愁眉不展的容颜，话音格外轻柔。

三日后，岑商主仆二人辞别岑万年，直入京中。

半个月后，清越舞坊再度营业，虽说比不得先前热闹，但也没有依岚忧心的过节和祸事。韦俊的确多次现身舞坊，却也不曾明着起过一星半点儿的冲突。

临行前，杜司司回了别院，找上依岚，身后跟着个貌美的姑娘。

“阿岚，你就要走了，身边也没个贴心人。芰荷这丫头自幼跟着我，你也认识的，还算是个牢靠稳当又不失机灵劲儿的，日后就让她伺候你吧。”杜司司面露真诚，扯着小姑娘往前挪了挪身子。

“婢子见过姑娘。”芰荷是个脸皮儿薄的，虽说先前也在舞坊里献舞过，但天生的性子软软的，不太好更改。

“这怎么使得？姐姐处处待我周全，我哪儿能再抢了你的贴心人？依岚闲散惯了，不需人随侍的。再说我这前路茫然，芰荷姑娘跟着我，怕是得受委屈。”依岚赶忙推拒，不为别的，这丫头该也和杜司司背后的势力关系匪浅，还是少一双眼睛的好。

“胡言，昔日你是玄镜宗主的宝贝，那日子过得该是不逊色于京中贵女。流散江湖几日，便真当自己是个天地为家的游侠了？你这身子也不爽利，半路总得有个人照应。若是不喜欢，入了京你自去买丫头，把她打发回来就得了。”杜司司佯装不悦的嗔怪道。

听着二人撕扯，芰荷垂着眉眼，脸上的红晕愈发深了。

依岚不好叫人难堪，便只得暂时应下，“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日后劳芰荷妹妹照顾了。”

“姑娘言重了，婢子定当尽心竭力，好生伺候您。”昔日相处，芰荷并不讨厌依岚，她活泼明丽又爱笑，该是个好相与的。

“走吧，我随你打点下行囊。京中气候不同于你日日久居的南方，好些物件我猜你都不知如何收拾……”杜司司颇为有耐性的拉着人清点行李，处处用心。

腊月中旬，按照先前的安排，依岚随着广平侯府的车驾北上。

一路上，裴肃格外会关照人。虽说依岚与他并不在一辆马车上，碍于男女的礼数约束，也不好面对面的相处，但这人就好似大哥哥照看自家幼妹一般，心思细腻妥帖，时不时的还给人递送个小纸条，写着些笑话逗闷子。

依岚挑起轿帘，眼眸对上冬日晌午的扶光，忽而觉得裴肃就像这冬日的暖阳般，只要有他在，生活便拥有乐趣和希望。住在别院时，依岚看得清楚，裴肃待杜司司不同，也不知杜司司缘何不肯接纳这人的心意。

或许是因为身份吧。

就像她自己，先前觉得岑商是个为人牢靠敦厚的伙伴，也愿意和人做朋友。可那日酒席上，裴肃道出岑商的身世后，依岚顿觉失落心酸，一心只想与人划清界限，毕竟身份殊异，不是一个阶层的人，谈论友情未免奢侈。

正如此想着，马车晃悠悠的，忽而，伴随着车夫一声呦呵，缰绳勒紧，行进的车马瞬间停住了，依岚歪着身子，一个不留神，倒在了芰荷的怀里。

“姑娘可伤着了？”芰荷小心翼翼地将人扶起，眼神四下打量着询问。

“没有，压着你了，抱歉。”依岚敛眸浅笑，“怎么突然停了？”

“婢子去瞧瞧。”芰荷话音未落，便推了门探头出去看。裴肃的马车在依岚的前头，看样子好似是在与卫兵交谈着什么，而前方城楼高耸，赫然写着“济州城”三个大字。

“姑娘，到济州城门外了，想是守城的盘查呢。”芰荷看清了状况便赶紧缩回脑袋关了门，寒风呼啸，现下的依岚吃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