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地面的入口滑开,担忧的齐烟急得直接冲了下来。
而入目所见,是更大的震撼。
整间地下室被殷红的丝络网罗,遍布每一个角落。细长的纤维极力向各处延伸,集束成疏松的结,然后散开,再在下一个节点交汇,犹如人体那复杂的神经网络。
数缕红色丝线从齐烟脚边滑过,顺着敞开的出口向外伸展。她试探地伸出手,却没有触到任何实感。指尖穿过了细丝般的烟雾。
但它们是切实存在的,交织成网,虚虚地笼罩着许霄。并非紧密地粘黏,而是如同能量罩那般相隔了一段距离,却又顽固地依附在周身。
齐烟面色凝重,小心地移动步伐,尽量不去触碰那些轻盈的雾丝,来到治疗舱边。
许霄神智清醒,身前是经颅治疗仪,太阳穴两侧仍插着电极。除了手腕处的咬痕,没看到其他外伤。
一如谨慎的齐烟,他保持僵硬的动作,不敢动弹。眼珠子转动着,没说话。
齐烟立即小幅度地比了个手势,示意了解,同时也警惕着不再出声。
视线转向治疗舱。
与对待许霄的情况不同,雾丝一层又一层地包裹齐戎。犹如凝成了实质,变成一个封闭的人形茧子,殷红而诡异。
齐烟低头,看向龟裂的地板,心不断地往下沉。
这间地下室修建有很多年了,是她、齐戎和父亲用于治疗遗传病的秘密场所,也是掩藏另一个致命秘密的幌子。
新晶仓库地下,真的埋着一颗【新晶】。
它很大,成人拳头那般的尺寸——至少曾经有这么大。却很轻,比一根羽毛重不了多少。
是像血一样的赤红,也能呈现隐隐发黑的深红。因为晶体内部是流动的,有如丝线般的雾气,缓慢而持续地流转。
齐烟和齐戎都不清楚它的来历,父母也不清楚,只知道它绝对不是目前已知的任何金属或非金属矿物。
人类文明发展至今,没有哪一种矿石是这样的,晶体澄澈,内部却在不断流动——仿佛它是活的。
它跟随那位逃脱了残忍实验组织的祖辈一同流传下来,并被意外发现其平稳精神状态的作用。也许正是因为它,被强行改造过的基因才得以在短短几代内就获得了稳定遗传。
所以在建造地下室时,齐戎父母用最坚硬的金属箱将其装好,掩埋在地下。
那个时候的齐父,状态和齐烟更像,使用促锂剂即可有效缓解副作用。
可是到了齐戎,情况反而恶化了。
他完美地遗传了基因所带来的天生力量,却也返祖般继承了严重的副作用,一次比一次危险。
不得已之下,金属箱被重新挖了出来,晶石得以重见天日。
齐父不知道该如何使用这块晶石,他的父母未曾提过。后来恍然,那确实无需特别的说明。
只要在齐戎发病时将它放到身边,一切就都好转了:齐戎的副作用反应逐渐减轻,精神状态渐渐稳定,痛苦程度大有缓解。
而与之相对的,是新晶体积的逐年缩小,就好像是被齐戎吸收了。尽管他们都不知道是以什么样的形式、通过什么样的渠道。
这让齐戎父母决定愈发捂紧来自祖辈的秘密。
他们不敢赌,因为如果晶石真的是被齐戎吸收了,那么一旦暴露,后者将会成为众矢之的。
后来,父母遇难,继承新晶仓库。
齐戎考虑到自己的状态已经十分稳定,再次将新晶埋进了地下。直到近两年,他的发病出现了恶化的趋势。
齐烟本以为又到了要取出晶石的时候,却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如此始料未及。
被顶破的地面混杂着泥土和金属壳碎片,她挪动步伐,蹲下去观察深埋在地下的金属箱——不知为何,空间里的那些红色雾丝并不围绕她,反而会轻缓地避开。
金属箱里自然是空无一物,箱盖顶部则有一个由内向外破出的洞口,边缘锋利。
齐烟的神情变得更加慎重。
这是太空用合金材料所铸造的保险箱,具有极高的抗拉强度和屈服强度,可在多种极端环境下承受超高负荷。现在却不仅仅只是被击打到变形,而是直接破裂,由此可见当时的单次负荷力究竟有多大。
齐烟再次看向身边的红雾罗网,目光忧虑。
那颗新晶,究竟是什么?
就在这时,安静悬浮在空中的雾丝轻轻震颤了起来,蔓延至整个如蛛网般连接的脉络。
齐烟连忙去看许霄和齐戎。前者同样面露讶异,不过神色正常,说明这种变化并未影响到他本人。而被赤红雾丝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形茧子,颜色似乎在减淡。
“是不是……”话刚出声,许霄紧急停下。刚才他一张口,雾丝便往嘴巴里钻,着实有些恐怖。
不过现在那些雾丝应当是顾不上他了,正在缓缓淡化、消失于无形。
许霄面色一变,推了推齐烟:“……快上去!”
齐烟审慎地观察着周身的变化,低声说道:“我留在这里,随时注意情况。”
“我猜应该没事了……你、你快上去!”许霄催促,最后呐呐道,“齐戎还没穿衣服!”
伴随红色罗网的逐渐消散,齐戎身上的雾丝也在一层层剥离,开始显现出**的皮肤。
齐烟没去注意哥哥,而是目露新奇地打量了一眼许霄。后者则防卫地拦在治疗舱前,阻挡着她的视线。
“看我干嘛?”许霄面色微红,“快上去吧,我在这里看着就好。你在这……不太合适。”
“好吧。”齐烟一向不与人为难,从善如流地离开了,“有问题及时说。”
偌大的战舰下方,地面入口再次合上。
她扫视了一圈仓库,未发现任何变化,也不知道刚才那些雾丝有没有窜出去。那么明显又诡异的现象,一旦被人发现,他们的秘密也瞒不住了。
这么想着,她调取了仓库内外的监控,仔细查看。
雾丝渐次消散,地下室重新变得空旷,许霄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
他一边拔掉经颅治疗仪的电极,一边观察齐戎,还是没有动静,便先拿起药剂喷雾处理手腕的伤口。
咬痕很深,静脉血管被刺破,几乎磨到了骨头。止痛剂发挥着应有的作用,血液在止血剂的疗效下停止了流动。
但还是一片血肉模糊,看上去颇为凄惨,得等到清洗干净后才能使用愈合剂。
“是不是很痛?”地下室响起了齐戎嘶哑的声音:“是我的错,抱歉。”
许霄迅速抬头,视线在对方脸上逡巡,终于彻底地卸了力:“感觉怎么样?刚才发生的事情,突然出现的红色细雾,然后你被完全地包裹住……这些发生的时候你有意识到吗?”
“嗯,知道。”齐戎看起来恹恹的,很是虚弱,不过精神状态还算平静,“上去再说吧。”
许霄点头,伸手解开束缚带,将他搀扶起来,带进淋浴间冲洗。干净的清洁液带走两人身上黏稠的促锂剂,连同发丝一起洗净。
冲洗时齐戎仔细地帮许霄处理了伤口,喷上愈合剂,用医用纱布进行简单包扎。
许霄晃了晃手腕:“别想啦……明天就能好,碍不着什么事。”
两人换上备用的清爽衣物,离开了地下室。
正在查看监控的齐烟见了,赶紧去自动化厨房接了两杯复合营养液,又拿了两袋能量棒。
她率先说出了自己的发现:“很奇怪,那些细雾没有利用门窗缝隙出去,只是在仓库里游离……哥,你知道那是什么?”
齐戎一边补充能量和水分,一边整理着思绪,缓缓说道:“那些红色的雾丝,是新晶破裂后释放的东西。但具体是什么物质,我也不太清楚。”
刚才发生的一切,他都有所意识,而且感受相当奇异。
在许霄利用经颅治疗仪接触他的脑电频率时,意识是处在“内部”的,大脑是空间的边缘和框架,是一个壳。所以这时的他只能听到许霄的呼喊,感受促锂剂在周身的流动,忍受框架里的狂风骤雨。
但是在将许霄赶出去的同时,框架有了出口,他的意识“逃离”了出去。犹如闻着了腥味的盲鱼,疯狂地钻入地面,钻入金属箱。
“……你渴望它?”许霄越听越惊奇。
齐戎摇头,面露迟疑:“那块新晶,很可能是一种活的生物。”
“那是它在引诱你吗?!”齐烟瞬间联想到了小时候,齐戎发病更严重,会不会就是一个阴谋?
许霄思及刚才裹住齐戎的茧,不确定道:“刚才是你把它吃掉了、吸收了?”
“……是不是杀人夺宝的影音娱乐看多了?”齐戎哭笑不得。
他纠正两人的说法:“我不觉得自己吃掉或吸收了什么。更准确地形容,我只是一把钥匙,在接触到新晶时,解开了某种束缚,然后晶体内部的东西就主动出来了。”
“它似乎没有恶意?”这是齐烟的第一反应。她对气息极为敏感,尤其是对危险的直觉。而在触碰红色雾丝时,她并未察觉到威胁。
“我没有感受到任何情绪。”齐戎没法给出定论,只能尽量表述自己的感受,“它可能并不是一种清晰的、有逻辑的理性意识……把它当成一团聚集的脑电波吧,波的振动有限,因此只能携带少量的信息。”
而在新晶破裂、释放出红色雾丝后,也许是齐戎的脑电波信号恰好与之同步,发生了同频激活,导致齐戎“附身”到了红色雾丝上。
然后他“看”了一切:呆愣的许霄、焦灼的齐烟、破损的战舰、熟悉的仓库……就在红色雾丝想要钻出门窗时,齐戎猛地反应了过来。
他无法指挥或调动红色雾丝,它似乎有着自己的行动天性。齐戎只能反复强调“外面危险”、“外面危险”这一简单指令,试图通过同频来影响它。
他赌对了——再无脑的生物,也有着天然的生存本能。
可能是以上行为进一步强化了同频,齐戎开始‘看’到红色雾丝的一些记忆。
“首先是一片白色的雾,非常浓厚,经久不散。接着是剧烈的空间震荡,白雾消失,取而代之是我们认知里所熟悉的太空背景。然后是星际物质的撞击和聚合……被裹挟成一块比较大的星际碎石,路过行星时,被重力捕捉,降落到地面后被人捡走了。”
许霄猜测:“就是你们的祖辈?”
“应该是的。”齐戎尽力回忆着。
画面不多,也很混沌,仿佛是由于太过久远而记得不牢固。它们一闪而过,无声无色。犹如古代那种褪色的老照片,斑驳而模糊不清。
“那红色雾丝究竟有什么目的?又为什么突然消失了?”齐烟只觉得一头雾水。
许霄心生不妙,再次回到刚才的猜测:“以前新晶体积伴随你的治疗过程而缩小,这算不算是一种同化?”
如此一来,新晶早期被齐戎“吞噬”了一部分,现在不会是想要抢夺回去吧?!
齐戎揉了揉额头:“不知道……这些记忆没有传递出任何情绪,判断不出到底有什么想法。我只能确定,是这次治疗过程中的脑电波信号过于强烈,彻底刺激了新晶。”
听到“过于强烈”四个字,许霄猛然想到了自己冒险使用经颅治疗仪,以及后续那被齐戎推出去的感受,不由得心虚。
果不其然,齐戎看了他一眼:“下次不要这么冲动了……”
也不好责怪,毕竟许霄是关心则切。
至于红色雾丝为什么突然消失,齐戎也摸不准。在他有所察觉时,意识已经被拉回了身体,重新变得正常。地下的金属箱则空空荡荡。
今晚发生的事情过于稀里糊涂了,可获知的信息太少,很难厘清其中的根源和逻辑。
围绕新晶和红色雾丝的未知之谜令人不安,许霄总觉得情况不甚明朗,于是没回家。他以前也不是没在新晶仓库留宿过。
卧室的双人床够大,靠着窗户。
窗外传来安逸的虫鸣,模拟系统下的月光静静洒落在窗沿,柔和而清净。
疲惫不已的齐戎躺到床上,很快呼吸就变得平缓。许霄却睡不着,在安宁的夜色中思绪万千,头脑有些混乱,试图从今晚的经历中理出一些想法。
房间里忽然响起一声幽微的叹息:“别胡思乱想了,快点睡吧。”
许霄还没反应过来,便有干燥而温暖的掌心盖住了双眼。
他下意识眨了眨眼,细密的睫毛上下扫过掌心,带去轻柔的酥痒。意识到了有哪里不对,故意用力眨起眼睛,睫毛一遍遍快速地扫过带有薄茧的掌心。
伴随一声闷闷的低笑,盖住眼睛的手掌拿开了。齐戎无奈:“怎么了,不睡觉?”
许霄扭头,借着夜色分辨对方的表情:“……有问题!你怎么知道我没睡?”
“猜的。”
“胡说,我连根手指都没动!”许霄才不信。
凑得更近,目光灼灼地逼问:“是那颗新晶,那些将你裹成茧子的红色雾丝,对不对?你能感应到别人的想法了?!”
“不是别人。”齐戎声线低柔,“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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