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离川气势凌人,话说得似要将绯雪就地处决一般。
绯雪一脸空白,意料之外地展开:“比什么?”
“呃……”很好的一句话,把苗离川直接噎死。
苗离川的脑海思绪如风暴。他心知,与绯雪比武简直是自讨苦吃,他这次可不能再当白痴,但若比医术又胜之不武,赢起来也没什么意思。
有什么项目是他们既看重,又能体现他的卓越能力的吗?
苍白雪景中冷风吹,石杵磕碰石臼的声响骤起,引起苗离川的注意。
“抱歉,我这就收拾好。”藏乌如惊弓之鸟,小心翼翼拾捡倚倒在桌面的器材,大气不敢出一声。
苗离川瞧见她石臼里磨好的萤白色粉末,灵光一现:“有了,我们就比道心!”
修真者修行,目的无非是经历天劫,羽化登仙。而顺利飞升的条件有二,一是极高的修为,二是坚定的道心。若道心不稳,飞升终是妄谈,再强的修真者都会在天雷拷打下粉身碎骨,神**散。
大道三千,每个人的道心皆有不同,有人为利益,有人为贤德,坚定与否全凭自我信念。修仙文化发展至今,能笼统测验修真者的道心稳固的方法只有一种:“立死水”。
苗离川劈手抢过藏乌的石药钵,向绯雪露出里头的药粉:“你敢试试吗?”
那是修真界熟识的仙花——灵厄花磨成的粉末,将它撒在水池间,那方水便会化成一滩“死水”,一滴重千斤,非灵力所能摧毁。
常言道:骨肉凡胎重过泰山,通灵神仙轻如芥子。“死水”水面可以立起成仙者,却载不动凡夫俗子。仙门审查仙家子弟的道心稳固情况,都是靠弟子们立在死水上的时间来判断。
时间越久,就说明该修者道心越稳,越容易飞升。
绯雪没有第一时间搭理苗离川的比试,不悦道:“你有问过藏乌的意见吗?随意拿她的东西。”
药钵里的药粉细腻厚实,足足有六、七两之重,不知藏乌磨了多少个时辰。
藏乌谢她替自己出头的好心,实在不敢多生事端:“没关系……我之后重磨就是了。”
被霸凌者的怯懦温顺,只会引来霸凌者的有恃无恐,苗离川眉头一挑:“瞧,她自己都没觉得什么。”
绯雪:“……”
她从藏乌眼中看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退让。过分招惹苗离川,只会让藏乌难以在药宗生活。
绯雪恨铁不成钢,她吸一口气,好似要把所有不公吞进肚子里:“……行,你想怎么比。”
“很简单,就比谁站在死水上的时间长。”苗离川傲然道,“如果我赢了,你就绕着北境纱州跑一圈,当着所有街坊百姓的面大喊‘苗离川天下第一’!”
绯雪感到荒谬:“可若我赢了呢?”
苗离川自信满满:“任君处便。”
绯雪一没他变态的心理,二也不缺什么天地灵宝,她看向藏乌,心上一计:“我若赢了,往后藏乌离开宗门之事你都要帮她瞒过丹度生,如何?”
苗离川轻蔑道:“就这?”
“嫌太少我可以再加。”
“呵随你,反正你不会有赢的机会了。”苗离川拎着药钵来到药草园旁边的池塘,寒冬的水池上是一层厚冰,根本不知其深度。
苗离川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截了当把藏乌的药钵扔了出去。石钵落在雪堆里,发出一声闷响,萤白色的花粉撒得满地都是。
冰雪碰见药粉,就像枯叶遇见烈火,它们不断地蜷缩消融,化成一滩水——池塘水波荡漾,绿意乍暖,塘边的泥草展露出几分青色,这片小天地仿佛是凛冬里的春天。
灵厄花的粉末溶解在池水中,水色两边显现出黑白两色,它们相互冲撞,如太极二仪相生相克。二者交融最后化作一滩死灰色,涟漪不带一点波澜。
绯雪好心提醒:“我们先说好,仅仅是切磋,分出胜负就行。可别逞强留在‘死水’上,你也不想自己的丧葬方式是水葬吧。”
修真界每年都会有几例溺死在“死水”的悲剧。受害者大多是为测试自己的时间极限,强留水面而被“死水”拖进深潭。“死水”之重非同小可,当水面淹过人的胸口时,五脏六腑都会被碾碎成屑,就算是阎王来了都得摇头叹息。
“管好你自己就行。”苗离川撂下狠话。他对自己的道心极其有信心,所谓天降大任于心志劳苦者,他如此衔胆栖冰、锲而不舍,道心自是比一般人稳固,怎么想都能稳赢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绯雪。
苗离川率先走上死寂的“死水”池,大步向前。
“死水”水面旋即起了反应,以他为中心点散开涟漪。
一个呼吸……
两个呼吸……
涟漪幅度随时间流逝越来越大,从水花渐渐化成巨浪。池水开始猖狂,想要将苗离川猛拍在岸边。
苗离川咬牙坚持,他如同走在一根细长的悬索上,稍有不慎就会跌落悬崖粉身碎骨。都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更何况苗离川是直接踏在水面上。铁石之重的水滴沾在鞋面,他的脚像灌有千斤铅,真正的“举步维艰”。
他冷汗淋漓,内心默默计数,努力在水面中维持平衡。
“死水”变得狂暴万分,水面幻化出无数灰手,张牙舞爪朝苗离川抓去,试图将他拖拽进水中。
已经是极限了!
苗离川当即掐出轻身咒,拖着沉重的水露往岸边掠去,堪堪躲过“死水”的袭击。明招易躲,暗箭难防。他在池塘边刚站稳脚跟,一只水手悄然从水边伸出,看准时机绊住他的脚踝。
这招猝不及防,苗离川发出一声惊呼,重心偏移,斜身就要往池中摔去!
绯雪终于看不下去了,冷剑速然出鞘,极快挥出一道剑意。剑风自苗离川与池水之间袭过,把苗离川狠狠掀回岸边。
“死水”见没戏,恹恹收回手,水面眨眼之间恢复平静,等待下一位自投罗网者。
苗离川四脚朝地,生生啃了满口的尘雪。但他下一刻兴奋地蹿了起来,比中大奖了还欣喜若狂,仰天长笑:“噫!我打破纪录了!是半盏茶时间!”
日日夜夜的努力,让他不断超越过去的自我!勇登高峰!
藏乌捧场地鼓鼓掌,适时祝贺道:“不愧是师兄。”
绯雪也陪了一个笑,笑容有些古怪勉强。她眼神飘忽地往四周瞟,似是在寻找什么,又似是想脱身离开。
“怎么,你想临阵脱逃?!”苗离川极快戳破绯雪的心思。
绯雪沉默须臾,发自内心地提议道:“……我忽然觉得‘死水’还是太危险了,不如我们换其他温和一点的切磋方式。”
至少是对你温和一点。
苗离川哪肯,他非常满意自己今日的成绩,无论是心态、运气还是行动都十分完美。绯雪半途放弃比赛,无异于不给他情面。
“你怕就直说,别动不动就给自己找借口,我最看不惯你们这种半途而废之人!”
绯雪:“……”
傻小子,这是在照顾你呢。
见换赛道的办法行不通,绯雪垂眸叹息:“唉……修仙人何苦为难修仙人。”
她凌空一踏,自屋檐上一跃而下,身轻如燕落在“死水”水面,双手负在身后,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半盏茶时间——是吧?这段时间你可以想你的败绩心得体会了。”
她话说得直白刺人心,却一点没有说错。
绯雪脚下的“死水”水面静得像一张平坦的纸,半点涟漪也掀不起来,甚至可以当明镜照。它稳稳当当把绯雪轻托着,真应了“死水”之名,停止任何流动。
苗离川见过不少四宗弟子的道心测试,还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他双眼呆滞当场傻愣在地,支支吾吾:“这这这……”
这是把水给冻上了?他站的“死水”和绯雪站的是同一滩吗!
人与人的差距怎么会这么大?!
苗离川不信邪,跌跌撞撞跑到水池边,他的手伸出想要接触池水,塘边之水就提前荡开水纹,好似在嘲讽他的心思不纯。
苗离川如被烫了一般收回手,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水池边,再也说不出一句狠话。
没有谁来搅局,绯雪顺顺利利就在“死水”上立够半盏茶时间,无惊无险。
时间一过,她立刻离开水池,没有再继续。比试而已,点到为止。除了苗离川先前摸出的涟漪之外,绯雪测试的这段时间里“死水”都处于沉寂状态。
如此神奇的情况,藏乌难免好奇绯雪的极限:“你能在‘死水’上立多久?”
“唔,最多一个时辰。”绯雪耸耸肩,没太在乎。
实际上,一个时辰只是绯雪在水面懒得再站下去而测出的结果。她深觉“立死水”这一行为无聊透顶,既不能吃,也不能玩,像一根木棍往水中央一杵,受罪得很。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绯雪觉得枯燥乏味的东西,对其他人看来是要半条命。
苗离川的表情比哭还难看,他丧着脸灰溜溜爬起来,无声无息拖着身子往草药园外去,背影就差写上“绝世丑角”四个大字。
“等等。”比试得胜者忽然喊住他。
“我知道,我会遵守承诺,替藏乌遮掩她的出行。”苗离川灰头土脸,幽幽道,他现在一点也不想听到绯雪的声音。
绯雪显然不是提这事:“我是想问问:这里有一位叫‘苗离川’的药宗弟子,对吗?”
“?”
被指名道姓,苗离川警惕回首,他没有直认,反问:“你找他有什么事?”
他又变回一只炸开刺的刺猬。
绯雪摇摇头,颇为正经道:“是纱州百姓想找他,我只是顺路带话的。”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橄榄叶配饰,黄金叶片薄如蚕翼,雕工精细极具美感,无论是送礼还是当挂件都很合适。
绯雪缓缓道来:“百姓说苗离川时不时就会派人下山,将药宗多余的草药免费赠给纱州难民。久而久之,他们便想见见这位慷慨良善之主。如果你见到他,也请替纱州难民向他问好,让他有机会一定要下山看看,百姓必以礼相待。”
“当然,我个人也有话想跟他说——”绯雪的笑如皎洁月华,柔和且美好,“能将一件没有回报的苦差坚持数年,我很羡慕他的持之以恒。”
苗离川:“……”
他呆呆接过绯雪送的金叶配饰,精巧叶片上还残留掌心的暖意,金纹在白日下闪耀光华。
苗离川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话,怎么离开草药园的了。
他身子轻呼呼,脚步浮虚,脑海里全是“纱州人民爱戴他”和“剑宗首席羡慕他”之类的赞美,感受只能用“飘飘欲仙”来形容。
藏乌看着飘飘然离开的师兄,小声点破绯雪:“你故意的?”
“这怎么能算?”绯雪笑着朝她单眨眼,“他救助百姓是真,我羡慕他的执着是真,那么赠予他的礼物,自然也是真心的。”
起初绯雪没有认出这位两年前的手下败将,不过看他现在的样子,还沉溺在过去的输赢之中。
“愿他有朝一日下山历练,能勘破虚浮名禄,不再执于功利。”绯雪望着他的背影,衷心道。
绯雪几乎对谁都抱有平淡的善意,直白诚恳,这会让藏乌想到水池中那一滩“死水”,无波无痕,仿佛对谁都不会有偏爱。
她鬼使神差地问:“众生欲得长生而求道,或为功名利禄而修行,可我见你两者皆不求,那你的道心又是什么?”
绯雪长吟片刻,笑道:“估计是最普通的一种。”
“大道至善,故和为贵,不妄念不行恶,力所能及渡众生。倘若我这辈子真的能做到这些,飞不飞升也就变得无所谓了。”她的话就像是从《道德经》教义里直接摘下来的那般,是最常听闻的德行准则,是修真者振振有词的礼义。
也是现实中极难成就的苍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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