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住宅,单是目之所及的前院,就足有半亩地,院子里装点得一派喜气,廊下挂着大红灯笼,窗上贴着大红双喜剪纸。数十名男子站在正堂前,见姬扬名父子进来,忙热情地迎上前,程绍听他们交谈,推测这几人是姬家的族人,今日也是来送亲的。
姬扬名一到,几辆载满贴喜字箱笼的马车也紧随其后进了院。这些扎眼的红箱笼一摆开,原本尚显空旷的院子顿时局促起来。早膳过后,院中愈发热闹起来,不但挤满了送亲、添妆礼的亲友,还有不少凑热闹的邻里。
乡邻们打量着这满院的箱笼阵仗,也打量姬无疾,感叹:
妆礼送得最多的,非姬扬名莫属;
姬扬名这儿子是愈发好看了!
感叹过后,有人拉了一下姬无疾的衣袖,热情地替主家招呼着:“这孩子总站着,屋里坐去啊,兰馨有喜婆子、丫鬟照应着呢。”
一袭靛蓝直身,足蹬锦靴的姬无疾将投向西厢房的目光收回,微微颔首,含笑回应:“多谢,晚辈在此站着便好。”
说完,他就这么继续玉树临风地,站在他伯父家的院子中,立在众人的目光里。
程绍也是从小被夸到大的长相,走在路上也总是有人频频回头,却也不像现在这般……
这几日,他早已敏锐地察觉,岚城与岚溪村虽说看似民风内敛,可众人投向姬无疾的目光,却偏偏少了应有的含蓄,满是不加掩饰的直白与探究。
稚子怀金行于闹市?这么说似乎不太妥贴,可程绍总觉得,姬无疾,乃至姬扬名的自我保护能力,就像一把玉石雕凿的剑。珍贵、好看,却不见锋芒。
昨夜那醉汉固然可恶,而由他的话,却可窥见一斑。
程绍跟着姬无疾,耳朵里灌满了乡邻们的闲谈声,方知这村子名叫岚溪村,因依山傍水得名;姬扬名的父亲叫作姬大山,而这岚溪村的姬家,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富户。
程绍还得知,这岚溪村姬家的富裕,实则离不开姬扬名——姬家原本的生活条件并不十分优越,可姬大山竟也纳了妾,他育有三子,长子姬成与次子姬扬名是正妻所生,小儿子为妾室所出 。老爷子一心盼着儿子们考取功名,怎奈长子姬成并非读书的料,次子姬扬名虽中了秀才,却在秋闱落榜后弃文从商,发家后捐了个员外的闲职 。
众人谈及姬扬名与姬成时并不避人,唯独提及三子,却一个个压低了声音,讳莫如深 。
姬大山盼着儿子们考取功名的夙愿落空,便把希望寄托在了孙辈身上。
一个邻居又看了姬无疾一眼,感叹幸得有冰人做媒,给姬家结了门好亲事,姬老爷子这份遗憾如今竟由二孙女兰馨替他达成了——据说新郎官是个举人。
自姬无疾到这宅院,姬成一直未曾与他正经交谈。
许是那兄弟二人叙够了话,终于想起了姬无疾。姬成眉头微蹙着踱了过来:“怎么不去给祖父请安?”
“祖父在何处?”姬无疾神色平静。
“他身子不便,自然是在主屋歇着。”姬成斜睨他一眼,丝毫没有收敛眼中的不满。
姬无疾还未搭话,鞭炮声轰然炸响,一道洋溢着喜气的嗓音穿透喧闹:“新郎官到啦!”
姬无疾无视姬成,抬头望去。
这一眼望去,程绍只觉意识中轰然一片空白,接着翻涌起难以遏制的狂乱,但凡他能控制姬无疾,此时怕是已经扑了过去。
“爸!爸!”程绍在心意识中嘶声大喊,“我是小绍!”
眼前这身着喜服的新郎官,不是程雷鸣又是谁?!
只不过,是更年轻的程雷鸣!
没想到竟然还能见到程雷鸣!程绍恨不得立刻上前抱住这人!沈慎之是不是沈行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姬无疾他也总是怀疑,可此刻看到这新郎官,直觉告诉自己,他就是自己的父亲程雷鸣!
而姬无疾只是淡淡地看着,以审视的姿态。
新郎官身着吉服稳步走进姬家宅院,他身形高大挺拔,面容周正,依着礼数献上雁帛,举止从容,气度不凡。
程绍在内心哭喊着,第一次迫切地想要掌控这具身体。
直到西厢房的哭声响起,姬无疾转开目光,程绍仍在心里大喊。
新娘子披着大红盖头,身着绣金嫁衣,由喜婆扶着,正与一中年女子执手相泣。新娘子频频抬手抹泪,姬无疾见状,快步上前静立等候。
那中年女子拍了拍新娘子的手,转身进了主屋。不多时,新郎官自屋内走出,显然已在堂前向姬家长辈行过大礼。
“吉时到——”一道洋溢着喜悦的嗓音响起 。
姬无疾俯身将新娘子稳稳背起。新娘身形纤细,他步履从容,并不显得吃力。新郎官在前方引路,冰人随行,一行人缓缓向花轿走去。
“倾倾,还好有你送我 ,”新娘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姐姐方才没有想哭。”
姬无疾低低应了一声。程绍想起成六青给的资料——姬无疾的本名,正是“姬倾” ,程绍想不明白,以姬扬名的性格,怎会给自己儿子取了这名字。
这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突兀的叫嚷:“哎呀,新媳妇来啦!”
姬无疾抬头,看见一个身着白色短上衣的醉醺醺的汉子,那人摇摇晃晃,眼神轻佻 ,程绍看得直想抽这人一鞭子。姬无疾下意识看了新郎官一眼,新郎官没有令他失望,当即目视随从,立刻有人上前将那醉汉拦住 。
“这杀千刀的疯子,忒无礼 ,”新娘子压低声音,“卿卿,别理他 。”
那醉汉却又喊:“馨儿,不理我啦?”话音未落,已被随从捂着嘴拖走了。
将新娘安顿进花轿后,姬无疾正欲随行送亲,姬扬名却突然上前拦住他:“你留在伯父家 。”
程绍内心一震,以为自己听错了。
姬无疾错愕了一瞬,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却又豪不意外的笑音:“您是说,我不能去送亲么?”
他回头,姬成正站在院子里看着他。
程绍瞬间明白,这一定是姬成的意思 ,顿时生出一股怒火,在意识里横冲直撞。他听见姬无疾发出一声几乎被锣鼓吞没的冷笑,目光追随着渐行渐远的送亲队伍。
鞭炮声中,邻居们纷纷议论着方才那醉汉的无礼,也有人低声说着,这新娘子能嫁给举人,怕也不是简单人物 。
紧接着,程绍便感受到了姬无疾的瞪视——他虽看不见姬无疾的模样,却看得到那嚼舌根的人惊愕的表情。
程绍想象着,姬无疾瞪人时的模样,应该与自己一样。
姬无疾起了个大早,明明是来送亲,却被临时通知只能背新娘上轿,连送亲的资格都没有,心中郁结可想而知 。他不再停留,转身往正房走去。
他轻车熟路地走进正房的一个次间,屋内躺在床上的老人见他进来,勉力撑身:“倾儿没去送亲?”
姬无疾轻轻点头。祖孙二人说了些贴心话,老人又劝他考取功名。这类对话似已多次。
“你每次都答应得好,要放心上啊,”老人叹息,“我走之前,还想看你光耀门楣。”
退出房间,姬无疾向姬成告辞。
“这才刚到,就要走了?”姬成面露不悦。
程绍厌烦极了姬无疾的这位大伯父——如果不是他,自己就能跟着姬无疾去送亲了,姬扬名摆大家长的派头也就罢了,连他也来装腔作势,而姬扬名竟然也由着他这个兄弟瞎摆谱!
姬无疾不再多言,眼不见心不烦地转身。
姬扬名带来的马车全随着送亲队伍去为他大哥充场面了,就连姬无疾乘坐的那辆马车也没能留下,姬无疾压着火气在后院转了半圈,只看见了两头驴,他还欲再找,一转身差点踩着姬成,姬无疾再次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向了一头驴。
姬成竟然没有阻止,转身回了房里。
程绍不奢望姬无疾会骑马,可没想到,姬无疾上驴的动作竟也是惊险万分,一路骑行歪歪扭扭,狼狈不堪 。好在此人足够聪明,行至半途,竟也坐稳当了。
冤家路窄,刚稳当了一会儿,姬无疾抬头一看,就看见了那白衣醉汉 。
那“醉汉”走得稳稳当当,比驴背上的姬无疾还稳!哪里还有半分醉模样!
姬无疾自然也看出来了。
听见驴蹄声,那“醉汉”即刻又踉跄起来,回头看见姬无疾,竟又喊起来:”哟!哟!啧……”
两人的距离很近了,那人还在“哟……”
下一刻,那油滑的“哟”就变成了一声惨叫。
随着一声清脆的“驾”,姬无疾一鞭子抽了过去,那鞭子并未抽在驴身上,而是结结实实抽在了那“醉汉”身上!
那“醉汉”一改醉醺醺的模样,当即骂骂咧咧地惨叫起来 ,夹杂着对姬成的怒气与怨恨。
“真是抱歉,吃多了喜酒,醉眼昏花,没瞧见人,”姬无疾勒住驴,冷冷开口,“冤有头债有主,谁惹了你你便找谁,恶心不相干的人算什么本事!你明知名声对女子有多重要,偏要在这个时候这般欺辱人 !往后你若再敢如此……”
姬无疾一鞭子抽在了驴身上:“我定要打断你的腿 !”
驴受此惊吓,当即撂起了蹶子。姬无疾被无情地掀翻在地,与目瞪口呆的汉子面面相觑。
姬无疾手持鞭子一跃而起,拉住了驴子,完全没有输了气势。
那白衣汉子也就是瞧着凶狠,并不敢真正与姬无疾动手,一味梗着脖子喊:“好!好!我知道你!我要告诉所有人,岚城大名鼎鼎的姬公子,平日里的贵公子模样全是装出来的,实则就是个横行乡里的恶霸 !”
姬无疾有惊无险地爬上了驴子,一边顺着毛安抚着受了屈的驴子,一边对那汉子冷笑:“是吗?那有劳了 !”
说罢驴套一拉,在那人的惊愕中策驴离去,将叫骂声远远甩在了身后 。
回城这一路行人不算多,姬无疾竟掏出块红布蒙住了头脸。
也不知他是从哪里顺来的,程绍竟丝毫没有察觉。
程绍直觉这人选择红布蒙脸是因为今日是兰馨大喜的日子,图个吉利,否则这大红布蒙脸也太招摇。
这一蒙自然是没出蒙出想要的效果来,姬无疾欲盖弥彰自欺欺人且颇有些寸步难行地进了城,他并未直接回家 ,而是直奔一家成衣店。与一看就是相熟的店老板打了声招呼之后,老板招呼店小二将驴子安置在后院,又给姬无疾拿出了一套暗红短打的行装换上。
这还没完,姬无疾目光在货架上一扫,手点了几下,老板向伙计扬了扬下巴。
程绍还没看清楚这些都是什么,就已经打包好被姬无疾背在了肩上。
程绍这下知道他那些黑乎乎的夜行衣都是从哪里进货的了。
而此人,在姐姐大喜的日子里,就算乔装打扮,也考虑到了要图个吉利。
姬无疾头戴一顶垂着暗红面纱的帷帽,将自己伪装成一名光天化日之下穿行闹市的夜行大侠,一身吉利地从侧门溜出去,在众目睽睽之下买了一把软柄短勺 。
似乎明白自己乔装失败,姬无疾放弃抵抗不再左顾右盼,一派坦然地在路人的目送中,行侠仗义归来一般气度从容地回到了姬家宅院。
程绍默默地想着,姬无疾这个时候在众人眼中,怕是已经有些“癫狂”了。
姬无疾一回到姬家宅院,小福就连忙上前禀报,说是门伯曾来过,并未说有什么事,只说是顺路来看看。
程绍明白,这门伯,就是旧戏院旁的那位阿伯了。
姬无疾维帽未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
他推开卧房的门,又猛地掩上,转过身对小福吩咐:“卧房今日不用打扫 。”
小福欲言又止,神色犹豫 。
姬无疾叹了口气:“阿福,说 。”
小福支支吾吾:“如果少爷有合心意的姑娘……”
姬无疾一怔:“阿福,你以为我……”
“少爷,我绝不会说出去的 。”小福急忙表忠心 。
“我并非是……”姬无疾眉头微蹙,“阿福,你看到什么了?”
“没有,”小福小声说道 ,“只是,少爷从昨晚开始,就与往日很不同。”
姬无疾轻叹一声:“连你都看出来了 。”
阿福面露尴尬。
姬无疾解释:“连你——不是说你不机灵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
程绍在心底补完了他的话——你都起疑心了,再这样下去,姬扬名必定会起疑心 。
姬无疾终究是没说什么,拍了拍小福,转身进了卧房。
卧房里哪里有小贤弟的影子!
姬无疾快步走向“小舍”,刚走两步,房梁上传来“呜呜”的两声 。
他抬头,就见身着夜行衣的小贤弟正缩在房梁上,探出的脑袋上顶着一方靛蓝锦帕,藏起了耳尖。
见姬无疾抬头看他,那张略有些滑稽的小花脸上,竟透出了一抹浅淡的笑意。笑意虽轻,双眸却如寒潭深处坠着颗璀璨明珠,透过层层水波,与水面映出的星光融合,幽寂而清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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