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贤弟最初只是嘴角微微弯起,后来渐渐咧开——他似乎并不擅长这样稍大幅度地笑,以至于这个笑容像是笨拙的模仿,但这仍是一个确凿无疑的、属于人类的笑容,亦不见獠牙。
程绍在内心自嘲一笑:原来是“笑一笑”,连起来听像极了“笑笑”,又被自己下意识理解成了“啸啸”。
他将小贤弟的笑与那婴孩的笑比对着,又想起初见阿迪的情形,心想阿迪当时一定是听懂了他说的“啸啸”,却偏要笑一笑给他看。
姬无疾静静看了片刻,伸出一只手,隔着风帽探向小贤弟的耳朵。
小贤弟顿时瞪圆了双眼。
姬无疾的手拂过他的耳廓,最后搁在他的头顶上,轻叹一声:“这些年……一直在杂耍班子里么?”
小贤弟眯了眼,摇了摇头。
姬无疾又问:“可知家在何处?”
小贤弟有问必答,依旧摇头。
这时,卧房的门被叩响,小福在外传话,说是门伯再次来访。
姬无疾取了纸、墨与一支狼毫笔搁在小案上,对小贤弟一笑:“你且在屋里玩会儿,哥哥去去就回。”
他将门伯请至客房。门伯开门见山道:“公子,你昨夜为何打听那杂耍班子?”
姬无疾不语。
门伯又道:“他们昨夜并未出城,当时城门已经关了。”
姬无疾点头:“门伯既提起,想必知道他们眼下在何处了。”
门伯点头:“班主今日又回了戏院,说是要寻落下的东西,我便开了门,他们找了足一炷香的时间,又无功而返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关切,连称呼也换了:“倾儿,你跟阿伯说实话,是否有事瞒我?”
姬无疾道:“若不是阿伯,侄儿怕是到现在也不清楚自己的身世,阿伯帮过我母亲,侄儿感激不尽,一些事本不该相瞒,只是……不愿轻易牵扯到旁人。”
门伯正色道:“倾儿,我口上叫你一句“公子”,实则把你当自家孩子疼,我是你阿伯,怎能算是外人。有事莫要闷在心里,说出来,也多个人分担。”
姬无疾朝门外看了一眼,低声道:“阿伯可还记得有一年,侄儿与您上山寻找仙人之事?”
“自然记得,”门伯道,“你娘便是那年走的。怎的忽然提起旧事?”
姬无疾拱手全身道:“阿伯可还记得,当年侄儿在山腰捡到一个娃娃?”
“那个孩子?”
姬无疾点头:“我怀疑杂耍班里的狼孩,便是那个娃娃。”
门伯大惊:“他——不是被家人接回去了么?”
“当年侄儿并未亲眼见到他的家人,”姬无疾看着门伯,“被家人接去一事,也只是听薛大娘与冯老伯转述。两位老人家未必存心相瞒,只怕是遭人蒙骗,若是我当年……”
“你有了那孩子的下落?”门伯又问,“那杂耍班子从未明着说过,你是怎么辨出他是狼孩,而不是别的?”
姬无疾沉思片刻,才道:“那天晚上听人议论的,可这两日细细观察……”
门伯打断姬无疾的话:“细细观察?”
姬无疾回答:“是,不瞒阿伯,那孩子,此刻就在侄儿房中。”
“就在你房里?”门伯急道,“你这孩子,真不知该说你是胆大还是胆小,且不说他来历不明,是流民还是别家家奴,是狼孩还是狼妖,单是你父亲姬扬名那一关就过不去,你听阿伯一句劝,还是交给班主……”
“不可!”姬无疾的语气不容置疑,“阿伯,侄儿不知您有没有见过——总之,侄儿信不过那野班子的班主,无论小贤弟是别家家奴,还是被班主控制的流民,侄儿都不打算让那个班主知道他的下落。”
“小贤弟?”门伯沉吟片刻,叹了口气,“也罢,阿伯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可姬扬名向来严厉,长远的暂且不提,就只说今夜,你打算如何瞒过他?”
姬无疾忙说道:“侄儿正在想办法。总之,绝不能交给那个野班子的班主。”
门伯叹了口气:“或许……阿伯可帮你一把,你只需叮嘱他莫要出声乱跑便是。”
姬无疾问:“阿伯,您的意思是?”
“那杂耍班子既已搜过戏院,应当不会再来。你父亲的旧屋一直空着,我先将他带去藏个两日,每餐送些吃食,即便你要为他谋个出路,也需时间准备不是?”
姬无疾仍有顾虑:“他的样貌异于常人,只怕会惊扰阿伯。”
门伯摆手道:“阿伯我什么古怪事物未曾见过,怎会怕个毛孩?”
他面露不解:“那娃娃当年少说也有一岁大了。杂耍班子里那个狼孩,我也是见过的。他若真是那娃娃,到如今怎么也该是个半大小子了;他若是头狼,更该长成了成年形貌才对。可我瞧他那身量,怎么看……都像是年岁对不上,显小了些。”
“或许是与旁人不同的缘故,又或许是被……”姬无疾默然片刻,低声说道,“又或许是,饿狠了吧。”
他随即又道:“无论他是什么,即便被那野班子的班主找到,也万万不可放人。若是有人执意要带他走,恳请阿伯务必周旋,知会侄儿,侄儿自会与之交涉。”
门伯一口应下,为免惹人怀疑,先行离去了。
姬无疾回到卧房,先磨了两粒解药给小贤弟服下,又探手摸了摸那不见了水痕的绯色衣衫,让他换上。
风帽遮着耳朵与头发,上衣下裳,外罩小褂掩住长尾——小贤弟被这般打扮下来,已经完全像是人类了。
姬无疾满意地点头,将之前与门伯的安排细细说给小贤弟听。
小贤弟面上不露声色,唯有一双眸子,由初时的晶亮,逐渐转为茫然,最终凝成无声的不舍。
姬无疾捧住他的小脸:“小贤弟乖,哥哥想到办法,定会第一时间前去接你。”
小贤弟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哥哥姓姬,名莫倾,字无疾。”姬无疾垂下眼睫,“万一……万一走散了,你便设法来寻‘岚城的姬公子——姬无疾’。若是脱不了身,就托人带信给我。”
说完,他起身走进小舍,从柜格里取出一个红绳玉坠的项串,又执笔写了张字条。
这玉坠果然是程绍在姬无疾梦中见过的那枚,不待他细看,姬无疾已将项串戴到小贤弟颈间,藏入衣内。
“若找人送信,便以这玉石为凭证。”姬无疾将纸条塞进小贤弟绯色衣衫的内袋,“纸上已写明,报信者所得酬谢,必定比这玉坠更贵重,无论如何,先保住性命要紧,记住了?”
小贤弟没有点头,只抬起毛茸茸的爪子,轻轻按在心口处。这一次,他那不同于人类的双爪并没有急着藏起来。
姬无疾拍了拍小贤弟的肩,走进次间,命小福唤来夏草。
不多时,夏草便匆匆赶来,手里拎着个锦盒,想来已备好了所需物品。
姬无疾坐在梳妆台前,让她为自己乔装改扮。
妆成后,姬无疾对镜一照,不由失笑:“夏草姐姐,这人我看着好生面熟。”
夏草霎时红了脸:“可不只有他,奴婢还能将人扮成少爷的模样,可少爷本就是少爷,用不着扮作自己,别人也扮不出少爷的风采,阿满哥他……是奴婢见着的次数多了记着了,等奴婢多研究两日,也能将少爷扮作别的模样。”
程绍细看,怪不得眼熟——夏草怕是照着阿满的发型、模样为他改扮的。
姬无疾遂将小贤弟抱了出来。
小贤弟警惕地看着夏草。
夏草却眸光一亮,并不多问,只道:“少爷,这位小公子也需打扮么?”
姬无疾颔首,将小贤弟安置在妆凳上。
夏草伸手要解小贤弟的风帽,姬无疾忙阻拦:“姐姐,不必动头发,只需打理面容即可。”
夏草仍不多问,只柔声道:“少爷,是将小公子扮得寻常些、丑一些,还是……”
姬无疾看向小贤弟,见他摇头,便笑着说道:“不必扮丑。”
随即又搬了张妆凳坐在一旁瞧着。
夏草为小贤弟傅粉、修眉,又往那小脸上涂了两团红胭脂。
程绍看着小贤弟,心说再胖一些肯定更好看了。
姬无疾对两人的妆容甚是满意,谢过夏草。
夏草问:“少爷要出门?可需奴婢随行?”
“不必,”姬无疾道,“我去去就回。”
午后起了风,姬无疾索性披上了一件黑色薄披风将小贤弟遮掩住,从侧门溜出了府。
从自己的屋子到侧门一路走来,只遇见了小福、阿善、阿满,哥几个眼观鼻鼻观心,见主子家里有个奇奇怪怪的人如此这般地出没,也未多问。
姬无疾并未直奔戏院,而是先到了成衣铺,与店主打了声招呼后,又从店后门进了院,从院子的侧门穿出,几经绕转,才进了一所僻静的四合院。
门伯已在院内等候。
程绍察觉,这院子虽与戏院在不同街巷,却是部分相连的,后门不远处更有一扇不起眼的小门与之相通——也不知是不是昨夜见过的那扇小门。
门伯见着小贤弟,取下他的风帽,前后上下打量了片刻,并没有多问。
而小贤弟在生人面前,目光总是疏离而警惕的。
姬无疾似是不舍,又似不忍,为他重新戴好风帽,安抚一般,在他头顶揉了两下。
接着又嘱咐了几句,起身告辞,从后门走出。
门伯不便出门相送,远远站着。
小贤弟的手被门伯拽着,看姬无疾望过去,下意识地往前挪动半步。
姬无疾转身走出院门,忽地脚步一顿,回头看去。
程绍看到门槛里滚着一颗珍珠。
姬无疾捡起珠子看了片刻,问随之而来的门伯:“阿伯可知这珠子的来历?”
门伯端详半晌,疑惑道:“这珠子品相不俗,莫非是那野班子落下的?”
“不,”姬无疾将珠子收好,“是侄儿掉落的。”
昨夜昏暗,程绍无法断定这珠子是否就是那女子“劫”去的那颗。可他分明记得,那女子当时已将珠子妥帖收好。
姬无疾又看了小贤弟一眼,小贤弟原本晶亮的双眸此刻一片茫然,程绍眼前骤然模糊一片,待视线清晰,姬无疾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处旧宅院。
姬扬名回得晚,程绍亥时才听到车马声。
他一回到姬家宅院就直奔姬扬名的卧房,雷霆震怒,显然已知晓姬无疾偷看杂耍一事。
姬无疾并不畏惧,转而问起姐夫家的情形。
姬扬名似乎也因未让他前去送亲一事有些过意不去,怒气稍缓,只道:“你堂姐夫家姓程,是个举人,家住西城……”
程绍心说:果然姓程。继而又想:竟然也叫曦城。
姬无疾问道:“是岚城西边的那座城么?”
“正是,”姬扬名颔首道,“西城本是岚城西边的一个小镇,近些年才升格为城,两地相距不远,你今日既未去成,改日再登门拜访便是。”
程绍恍然:原来是西城。
姬无疾道:“堂姐新嫁,贸然登门恐有不便。”
“三日后归宁,”姬扬名道,“届时都是自家亲眷,说话也便宜。”
姬无疾点头,父子二人除了教训与被教训,似乎并没有别的可说,在姬扬名再次开口之前,姬无疾提出要寻一名书童。
姬扬名道:“也好。自从上个书童返乡,一直未能寻到合心意的。伶俐虽机灵,却粗手粗脚不算细心,这次就劳烦你沈伯父代为物色一个。”
姬无疾却道:“孩儿想自己挑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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