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她问出这一句话，总算有所察觉的，想到火玹一开始便对她的不同。

阎罗老头活了数万年，明白人之一生，最要不得的便是错过和误会，那些走过奈何桥的往生之魂，有半数都在懊悔今生错过的，未曾得到过的，发誓下辈子定然如何如何，可来来回回一世又一世，仍然免不了重蹈覆辙。

于是他也不准备去了解为何火玹对灵芷有所隐瞒，径直便开口道，“他找你，自然是因为他是你的夫君啊！”

此言一出，别说灵芷，就连燕辞都瞪大了眼睛失声喊了一声，“什么？！”妖尊何时成亲了？他为何不知道，在哪成的亲？

“夫，夫君？！”她看向火玹，向他进一步求证。

他沉默了良久，晦暗不明的眸底些许复杂之色，终是妥协一般的叹气。

“此事……我本打算过些日子再同你说，怕你一时间难以接受。”他幽幽叹气，娓娓道来，“我于青要山中得你搭救，三百年重化妖身后，曾问你是否愿意嫁予我为妻，你那时答应了，是阎罗老头为你我证婚，我本想在青要山多陪你一段时间，等你可以接受之时，再告诉你我的身份。六界那时刚刚从战乱之中恢复少许，妖族群妖无首，夏翊独自替我主掌妖界大事，可恰逢魔界内乱，她尚且自顾不暇，我不得不回到妖界重掌大局，帮她平了魔界之乱。”

她渐渐明白了这其中的许多曲折，秀眉沉了许多，“所以……我为何会离开青要山，是为了找你？”脑际当中，也似是有些许细碎的片段浮现。

火玹望着她，缓缓颔首，便看到灵芷蓦然冷凝的眸光，她挣开他的手臂，退后半步，寒着声音问，“若我不离开，青要山便不会衰败，我就不会落入混沌之墟……既然你是妖尊，有天下大事须得你来操心，又为何偏偏招惹我这样一个只求安度一生的仙灵？”

他无可辩驳，眉心几不可查的轻蹙而起，燕辞是自家尊上坚定的拥护者，竖起眉毛插嘴道，“尊上为了妖魔二族的百姓才不得已离开的，又不是故意弃你而去！”

灵芷冷眼瞥了燕辞一眼，又偏头看了一眼坐在高台上的阎罗老头，最后看向火玹，同他平静对视，“既然我都忘了，那你也便当没有发生过吧，我同妖尊，到底走的不是一条路，我去找凤歌了，臧天邪的事，以后请妖尊不要插手了。”

她说出这句话，没有等火玹的回答，转身走出了无相地宫，不知为何，潇洒离开的人是自己，可眼下心底遽然空洞的也是自己。茫然的走在鬼界的大路之上，身边皆是逆着她向前奔赴的亡魂，一支寒若玄冰的手掌握住她的手腕，灵芷抬头，看到一个虚渺的魂灵，没有实体只有白生生的鬼影，“仙子，这边有请。”

“你是？”

“鬼姬大人叫我来寻你的。”

***

地宫之中，余下几个面面相觑的妖和鬼，火玹歪了歪头闭眼揉按着太阳穴，良久，才看向阎罗老头，“自己被埋怨了便要拉上我？”

“这……孤怎么知道她将这些事都忘记了。”阎罗老头理直气壮的捏着花白的胡须。

“她说是混沌之墟的影响，我猜定是左青渊对她做了些什么，眼下得找到凤歌问清楚才是。”

“如今没想起来都要和你撇清关系了，听我老人家的一句劝，可别逼的太狠适得其反。”

火玹眼睫微压，于此话不置可否，一个坐在地宫里万年看破生死的老头子，哪里懂得世间男女情爱，他懒于同阎罗老头扯这些，只漫不经心道，“能查到凤歌所在吗？他命不该绝，理应不是正常的亡魂。”

行吧，不听劝。阎罗老头撇撇嘴，向旁边一伸手。白无常手里凭空就多出了一个本子，看似随手翻了一页后，递到了阎罗老头的眼前。

他抱着那册子沉吟了良久，忽然摇了摇头，“孽缘啊孽缘。”

“何为孽缘？”火玹闻言，掀了眼帘去看他，“说起来，为何你要去青要山渡化灵芷，还一手促成我同她之间的姻缘，难不成，渡魂之事做腻了，想学月老牵线？”

阎罗老头脸色一僵，“天机不可泄露……”

话音刚落，便见一个鬼差形色匆匆自大殿的侧面黑雾中突然现身走了进来，几步来到高台之下，“不不不不不好了！有人……不，有仙……不对，有鬼……也不对……”鬼界之中除了生死常理之外从无教化之事，也并无什么严苛的行事规矩，因此大有这样说话颠三倒四的鬼差。

火玹见怪不怪，阎罗老头却是无奈的叹了口气，“哎呀，有什么事，慢慢说，到底是人还是仙还是鬼？”

“启禀大帝，是……一仙两鬼！”那鬼差这才算是说的清楚了些。

“一仙两鬼，做了什么？”阎罗老头循循善诱的问着。

“他们，他们闯入了三生殿内！”

“什么？！”

火玹扬眉，看向坐在高台之上大惊失色的阎罗老头，虽是听起来很是惊怒，脸色也不甚好看，可行为上却没有丝毫的震惊亦或者焦灼的意思，仍然是稳稳当当的坐在座位上，神情是很生动，可演戏的痕迹未免太重，“三生殿是何处？”他耐心询问，口吻不徐不疾。

阎罗老头道，“三生殿那可不是寻常地方，里面存放着能看到自己前世轮回的三生镜，还有……无双环。”

火玹神色恍然，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这么严重，那还不快去阻止那闯入者？”

“你也听到了吧，一仙两鬼，用脚指头都知道是谁！”阎罗老头气的吹胡子瞪眼，“好端端的一个小女孩，就因为和你的一段孽缘，变成了这个样子，你说说，此事你不该负最大的责任吗？！”

“哦？那你想我怎么负责？”火玹悠然摇扇。

阎罗老头的小眼睛转了一转，落在了他手中的黑扇之上，“你那扇子不错，若无双环丢了，你就把那扇子留下来，算作赔罪吧。”

火玹不由失笑，“到底还是鬼帝的眼力好，看出来这扇子便是无量琴？”

“咳咳咳。”被拆穿了意图的阎罗老头也不脸红，“六界之中，还就属你最是胆大，谁家得了这上古神器不都里里外外藏得结结实实的，偏生你，拿了出来大摇大摆的自己用。”

他收起扇子，“兵器，不就是拿来用的，不说废话了，三生殿在何处？”

“怎么？要去阻止他们？”阎罗老头丝毫不着急，好像灵芷他们闯入三生殿抢走无双环，并不是多严重的事，天底下，也就他这样年岁，信奉无为自在之道的鬼帝才能做到如此的坦然了。

火玹并不回答此话，阎罗老头料想他定不会去阻止灵芷，去三生殿也不是坏事，若得机缘，他们能够了解自己的前世因果也省了他这个老头的功夫了。于是他麻溜的指了指大殿的西面，“从这里走过去最快。”

见火玹不发一言的转头就走时，阎罗老头又不放心的补了一句，“那镜子看看不会伤人的啊——”

“……”

***

灵芷跟着鬼姬的身后，进入三生殿内就犹如走入无人之境，一路上明明有许多鬼差于此处看守，远远瞧见了他们三个走了进来，却都像是什么也没瞧见一样，转头移开了视线。只余了生魂的凤歌悠闲的走在身边，见此情况一乐，“奇了，他们是看不到我们还是假装看不到？”

他命数久长误成亡魂，本就在锁魂殿之中等着这里的鬼差上报给阎罗大帝然后清查下来历，没成想鬼姬就那样闲庭信步的走了进来，二话不说便将他带了出去，片刻后又着了一个小鬼带来了灵芷，还未等两人叙一番话，便径直带着他们来到了这三生殿之中。

“应是不敢管我们吧。”灵芷中肯的猜测着，偷眼瞥了一下鬼姬。

凤歌深以为然。这雪衣女鬼气势凌然，鬼力森恶的，连鬼都怕。“你说，有生之物死后魂归无相地宫，那亡魂是否是不死之身？”他百无聊赖，提了这样一个问题。

灵芷蓦然想起方才路过三途河边时，她心底对于鬼姬的猜测，“不知道。”

“若是这样，那鬼姬你岂不是……”

“……你好吵。”走在前方的鬼姬冷不丁说了这样一句话，打断了凤歌的话。

他语塞，看向灵芷，这才发觉她似也是心不在焉，便又开口问，“灵芷，你怎么来此处了？”

“我……来找你啊。”她回答的很是简单。

凤歌拧起了眉头，不对劲，很不对劲。想来他不过刚刚到地宫之中，还未经过太久的时间，怎么好像错过了许多大事一般，于是他凑近了灵芷问，“尚未来得及问你，通天鉴中发生何事了？”

“……”灵芷不想欺瞒或者扯谎骗凤歌，他为了保他们安全甚至剖心解印让自己沦落鬼界，玄凤一族的涅槃之术，一旦启动便要再等数万年的光阴才可恢复，便是等于凤歌用掉了自己一次生的希望来换取他们的生，若她还对他有所隐瞒，就太不知好歹了，可这事太过奇异，若放在此刻说，也未免仓促。

凤歌正满头雾水之时，便听得鬼姬淡淡一声，“到了。”

长长的甬道尽头，是三生殿内发出的淡淡光华。这里不同于无相地宫的黑，通室之内皆以白玉构建而成，清透的玉质被殿中摆放着的两只神器照的满墙生华，一个是镜面似水面的三生镜，一个是双环相嵌着的无双环。

连一直满头疑惑的凤歌都被引开了注意力，狐疑的环顾了下这方寸大小的殿宇，“这么简单？若我们此刻下手拿了这无双环，会不会有什么恶鬼扑出来什么的？”

“不会。”鬼姬笃定道，“鬼帝不屑做此等行径。”也许是不屑，也许是懒于做。

“那……”凤歌说着，便将手试探的伸向那无双环。偏头却看到灵芷和鬼姬两人却不为所动，只望着旁边的三生镜发愣，他越发觉得自己不懂这两人了，挠了挠头问，“还是说我们先看看这镜子？”

“这镜子……”

鬼姬接口道，“这镜子，叫三生镜。鬼帝一直不许我来此观镜，说时机未到，可如今既然我进来了，想必已是到了时机。”

“时机？”灵芷侧头疑惑。

鬼姬点头一笑，手轻触三生镜边繁复的雕纹，“是啊，还未同你们讲过，我的来历吧。”

凤歌听了此话兴致大涨，伸向无双环的手堪堪收了回来，“你的来历？说来听听。”

“三途河边的曼陀罗，食之可成恶鬼，每日受焚心之力从未止息，我已是生生受了五十万余年，”鬼姬声音一顿，笑容有几分缥缈的美感，“这疼痛虽剧烈，可若不是这疼痛，我都快要忘记自己还有身体知冷暖时候的感受了。”

凤歌皱起了眉头，本是悠闲的神情严峻了几分，灵芷心缓缓沉下，果然被她猜中了。

“为何……若你是在此等人，那五十万年，那人早不知轮回了多少世代了。”

“是啊，谁说不是呢，若她安然转世，定早就被我等到了，可我看遍这往生之地的所有亡魂，都未曾找到过她。”鬼姬声音忧伤，眉睫下垂，望着镜面中空落的三生殿，鬼之一物，是无法出现在镜子当中的，她如今，连自己的模样都忘记了七八分了，也不知脑海当中，那人的模样，有没有记错。

凤歌问，“你等的是谁？我们可能帮上忙吗？”

鬼姬闻言，侧头瞧着凤歌，笑颜寂寥，“你们定然都知晓她，可若是说帮忙，恐怕不能吧，只要我入这镜中一观她的来世，想必还是能找到些踪迹的。”

凤歌看了一眼灵芷，两人脸上皆有忧愁之色，“我们都知晓的人，五十万年前，也就那么几个。”

“昀麓。”鬼姬蓦然开口，念出了这一个名字。

灵芷身子一僵，有一瞬，甚至以为鬼姬在叫她。却听见凤歌的声音传来，似从远方的洞窟当中传出至耳边，“上古神女的魂魄转世，一般来说，天族皆有记录才是。”他是真的很衷心的想要去帮鬼姬找一找这个人，了却她绵延了五十万年的心愿。

“你……同昀麓，有和瓜葛？”灵芷兀自开口，脑际之中昏昏沉沉，她看着鬼姬的侧脸，此刻才发觉，隐约从那成熟女子的轮廓之中，看出几分熟稔的样子。

鬼姬仍然望着三生镜，闻言似是陷入了悠远的回忆当中，她轻轻启唇，似幽鬼低语之声响起在灵芷的耳边，“我不叫鬼姬，我是魔界中的一个女魔，真正的名字……叫睽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