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她都认识，甚至有些人与她有过多次往来。其中有两人，她再熟悉不过。一人是怀缜的父亲，他放下了家庭和财富，同夏先生一起走向了一条艰难的路。另一人是夏先生的父亲，退位之后，居于二线，始终在幕后支持夏先生的一切行动。

或许是因为见到熟悉的人，她开始干呕，眼泪模糊视线，身体发软。在她就要倒下的时候，视线被挡住。有人蒙住她的双眼，扶住她的身体，将她带出了人群。

那人声音喑哑地对她说：“难受就别看了。”

郑京熙的身体猛然一震，她能听出来是怀缜的声音，而且是在强忍悲痛的声音。

怀缜放下蒙住她双眼的那只手，她却不敢睁眼，她知道怀缜此刻比她更难过。

两人沉默半晌，怀缜抬手抹去郑京熙眼角泛出的泪水。

她尽力调整好状态，抬起头看着怀缜，认真地问道：“我到底……错了吗？”

她为何会走上现在的路？到底是顺着夏先生的意愿和她的梦想，还是为了她自己的虚荣。

怀缜扶着她的肩头，让她转过来对着自己。看着她温顺安静的模样，怀缜恍然间以为这不是曾经的郑京熙。曾经多次出现在新闻里的郑京熙，是热烈而明朗的。

为什么最后变成了这样？

他放低声音，尽量温和地对她说：“错的不是你，不论何时，你都是一个独立的人。你是为了更多人的生命，站在民众的角度，不要逼自己，也不要把自己想象成大家的敌人。”

错的不是你。怀缜告诉她，错的不是你。

郑京熙点头笑笑，错的不是她。她唯一做错的是，在初次见到莫隆的时候，对他抱有一丝幻想。

她站在风中，身后涌出来的士兵将她与怀缜隔开，她该回去了。

怀缜后退到远处，望着那些堆积的尸骨，嘲讽地笑了一声，随即扫过孤独的郑京熙，便凄凉转身离去。

郑京熙无力笑着，视线跟随南飞的雁。

惠都是真的变了，承载不了她虚浮的梦，也将她推入深渊。

大雁的虚影也在风里逐渐消失。

——

数月之后，春暖花开。

莫隆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晚宴，美其名曰为了庆祝郑京熙正式成为萨尔疫苗研究项目的负责人。

郑京熙听到觥筹交错的声音，胳膊撑在楼上的护栏上，大厅中，各界名流互相寒暄。

怀缜独自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喝酒。

许久不见的何允凡也到了，身旁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带着新奇和喜悦四处张望。

年轻的姑娘盯着郑京熙，口中呢喃，“允凡姐，你说她到底好在哪里啊，为什么怀缜总把视线放在她身上？”

何允凡放下酒杯，不禁笑了笑。

“霍黎，你要是也站在京熙所在的那个地方，就会明白了。”

何允凡着实不忍心这姑娘一片真心付之东流，长叹一声，又道：“至于怀先生，我们都知道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可是以现在的局势，他能够活着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何允凡想告诉她，怀缜虽看似温文尔雅，但他也是个固执的人，这样的人，对自己所认定的人和事永远不会放弃。怕的是，总有一天，他会毁了自己。

转眼望去，灯红酒绿，只在一瞬之间。何允凡喝完了杯中酒，就好像做完了一件等待已久的事，又如同走完了一段长长的路。

喧嚷的声音躁人，大厅人来人往。

楼上的郑京熙看着客人在她曾经向往的名利场中，一面虚与委蛇，一面互相厮杀。

她放下心中的执着，安静地等待今日的戏码。

莫隆从身后走来的时候，郑京熙回头，面上波澜不惊。但她目光暗淡，表面上礼貌且温和地微笑。

莫隆走近她，笑里藏刀，“郑教授，今日为你举办宴会，希望你不负众望。”

郑京熙抬眼看他，这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她真是厌恶至极。莫隆偏偏还是气定神闲，甚至居高临下地回望着她。

在莫隆这里，她只不过是一个还有可用之处的玩物，等她没有了利用价值，她就是被踩在脚底下的蝼蚁，就像那些在刑场被处决的人。

不过咫尺交谈的两人，竟也隔着莫大的阶层的仇恨。

她低低地笑了一声，随即苦涩地说道：“若我负了呢？”

“那郑教授，你就永远是孤身一人了。”莫隆不紧不慢，说话时永远带着对他人的不屑，他一步步上前，将郑京熙逼至走廊边缘，抬手掐住了郑京熙白皙的脖颈。

郑京熙的后背紧紧靠在玉石护栏上，大厅的宾客纷纷停下动作，看着楼上这般场景。

郑京熙紧咬着牙，不甘心地直视着莫隆。郑京熙这次毫不畏惧地直视莫隆，本该清澈的眉眼染上憎恶。

见此情形，沉默已久的怀缜，放下了酒杯，起身试图上楼。

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一群士兵迅速出现，将怀缜死死压制住。众人目光都转到这里，怀缜跪在地上，动弹不了半分。

他怔愣一瞬，随之苦笑一声。他曾宁愿将怀氏的一切拱手让人，亦或是毁家纾难，也不愿为人附庸。

所以现在，便是下场。他无可用之处，便再无尊严地位可言，更救不了想救的人。

郑京熙侧目，一眼看见楼下那熟悉的身影，她的心脏猛然震颤。她从未看见过，向来沉着的怀先生，也会有手足无措，无能为力的时候。

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在她心里生根发芽，她感受到了来自内心深处的疼痛，几乎要将她撕裂。

眼泪忍不住溢出的一霎，她忽然问道：“怀氏都没了，你为什么还要请怀缜过来？”

莫隆笑了，他慢慢松开手，郑京熙的脖子上出现了深红的指印。而莫隆淡然地接过下属递来的烟，开始悠闲地抽起了烟。

“可不只他，你看看，这大厅里还这么多你熟悉的人。除了夏峥，我把你在意的人都请来了。”

安静的楼下，何允凡担忧至极，她靠在沙发上，无力地扫视着这里的所有人。

身旁的霍黎漫不经心，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打杯沿，轻声地开口：“允凡姐，人无能为力的时候，很难受。”

沉寂的楼台又亮起了绮丽的灯，郑京熙站定身子回首，恰好与怀缜的目光相对，她看见他的屈辱，看见他作为一个敦河人的悲痛。

仅短短一刹，她整个人便如同被送上刑场，将她隐藏了数月的骄傲原地绞杀。

她颤抖着声音，眼神空洞漂浮，“好，我会听话的。”

莫隆甚是得意，等手中的烟燃尽，将其扔进走廊茶几上的烟灰缸里，便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