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岁末除夕。
云间城内外早已是银装素裹,凛冽的寒风卷着雪沫,敲打着千家万户的窗棂。
宁王府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廊庑下,大红的灯笼早早挂起,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晕开一团团温暖的光弧。
大厅里,地龙烧得正旺,暖意驱散了严冬的寒意。一张偌大的紫檀木圆桌上,已摆满了各色佳肴。
林婉仪坐于上首,身着绛紫色锦缎袄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一支简单的碧玉簪子,气度雍容沉静。她目光温和地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李承焌与唐景湘身上,唇边漾开一抹笑意。
“李将军与夫人远道而来,一路风霜辛苦了。阿珧在京中多蒙二位照拂,老身一直记挂在心。寒尽春来,今日能共度除夕,便是缘分,”她的话语微微一顿,缓缓举起身前的白玉酒杯,“既到了此地,便如同到家一般,万万不要拘束才是。”
李承焌与唐景湘闻言,连忙起身。李承焌抱拳,唐景湘则微微屈膝,“林王妃言重了,我等愧不敢当。昔日在京中多得王爷照应,应是我们要感谢王爷才是。此番前来,叨扰府上,已是感激不尽。”
李承焌声音沉稳有力,他身旁的唐景湘悄悄抬眼,飞快地看了一眼主位上的林王妃,见她目光慈和,并无半分王妃的倨傲,心中稍安,也温婉地补充道,“王妃娘娘如此盛情,景湘与夫君感激在心。”
“好好,都坐下,不必多礼。”林王妃笑着示意他们入座,目光又转向自己的两个儿子。朱珧坐在她左下首,一身家常的玄青色云纹锦袍,衬得他面容清俊,只是眉宇间少了几分闲散,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凝肃。而年幼的朱璟则挨着兄长,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早已被满桌的美食吸引,有些坐不住了。
沈清宜坐在朱珧对面,依旧是那副清癯儒雅的模样,含笑看着眼前这一幕。蒲彦修和林信则坐在稍下首的位置,蒲彦修姿态从容,林信则显得有些兴奋,好奇地打量着厅内的布置。
“愿山河无恙,岁稔年和。更盼在座康泰,诸事顺遂。”
她含笑举盏,目光温煦地扫过席间众人。白玉杯沿泛着莹润的光泽,与满堂灯火交相辉映。
一顿丰盛的年夜饭便在这样融洽的氛围中进行着。朱璟终究是孩子心性,很快便吃饱,开始不安分地扭动。林王妃见状,也只是宠溺地笑了笑,并未苛责。她自己毕竟年岁已长,略用了些饭菜,便感到一阵疲惫袭来。
她放下银箸,用丝帕轻轻按了按嘴角,对众人温言道,“老身有些乏了,便先回去歇息,你们青年人自在些,守岁说话,不必拘礼。”说着,便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朱珧等人连忙起身相送。
李承焌见妻子唐景湘脸上也露出了倦色,她身子本就弱,一路车马劳顿,又强撑着精神参加宴席,此刻眼底已有了淡淡的青影。他心中怜惜,便也顺势起身,向朱珧拱手道:“王爷,内子有些不适,末将也先行告退,陪她回去休息。”
朱珧自然理解,点头道:“李将军请便,照顾好夫人要紧。”
转眼间,热闹的花厅便安静下来。沈清宜摸了摸下巴,笑道,“王爷,校验的《肘后方》尚余两卷未校,容我先去料理。”
他说着便起身,朝朱珧拱了拱手,又对蒲彦修含笑颔首,青灰色的衣袖在灯影里拂过一道温润的弧度。
窗外,细雪不知何时又悄然飘落,初时如筛糠,渐渐似飞絮,无声无息地在青瓦飞檐上积了玉冠,在枯枝虬干上绽了琼英。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便将整座庭院妆点成一片纤尘不染的琉璃世界。廊下悬挂的绛纱灯被雪光映着,透出朦胧而温暖的光晕,与这满目清寒交织成一幅动静相宜的画卷。
“下雪啦!”朱璟扒在窗沿,乌亮的眸子里映着外头的莹白,欢呼一声,再也按捺不住,像只挣脱笼子的小雀儿,蹦跳着冲入了庭中,锦缎小靴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印记。
林信也是个活泼爱闹的性子,见状眼睛一亮,体内那点顽皮的心性被彻底勾了起来。他一把拽住身旁的蒲彦修:“子俞!别坐着了,走,陪小公子玩玩去!我早早买好了烟花,正好应景!”
蒲彦修被他拉得一个趔趄,手中茶盏差点脱手,他无奈地摇头笑道:“多大了,还跟个孩子似的……”话虽如此,他却并未挣脱,任由林信将他拉了起来,跟着走进了那片莹白素净的庭院。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雪的清甜。朱珧不知何时也已来到廊下,站在蒲彦修身侧,见他仰头望着漫天飞雪,目光悠远,不似平常,便轻声问道:“在想什么?”
蒲彦修收回目光,唇角牵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没什么,只是觉得……真热闹啊。”
他顿了顿,声音飘渺,“往年漂泊在外,年节时病人少,我与阿信也不敢懈怠。往往他撑不住先睡了,我便独自守着药炉,看看书,或是……看看雪。江湖飘零,少有这般团聚的热闹。”
朱珧心中微动,想起李承焌,顺口问道,“怎么不与你师兄一起?”
蒲彦修眼神微微一黯,旋即恢复如常,“少时年幼,师父去后……心下惶然,不知如何面对,况且师兄成了家,想必也有重要的人要陪,我不好一直叨扰,便也一直躲着他。”
廊下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将两人身影在雪地上拉得忽长忽短。
“云间冬夜虽寒,”朱珧凝视着蒲彦修侧脸,玄青衣袖在雪光里泛起温润光泽,“总好过江湖飘零。”
远处传来朱璟追逐林信的笑语,更衬得这片天地格外寂静。他望着蒲彦修微微睁大的眼睛,“既来了王府,这里便是你的归处。”
这时,雪势渐渐小了,由绵密的飞絮变成了零星的玉屑,悠然飘落。那边的林信已和朱璟凑在一处,指着角落里一个盖着油布的小竹筐说得眉飞色舞。朱璟听得心痒难耐,跑过来拉着朱珧的衣袖,“王兄!林信哥哥买了烟花,我们一起去放好不好?”
朱珧低头看着弟弟满是期盼的眼睛,不忍拒绝,便点了点头。他见蒲彦修仍立在原地,似乎对此并无经验,便自然地伸出手,“子俞,一起来吧。这玩意儿看着唬人,其实不难。”
蒲彦修看着朱珧伸出的手,微微一愣,随即莞尔,将手递了过去,好,有劳王爷指点。”
朱珧执起烟花筒,指尖轻点引线位置:“来,点火!”
蒲彦修依言,一道金光倏然破空,在夜幕绽开千丝菊蕊。
“竟成了...”他仰首惊叹,清俊侧脸流转着瑰丽光华。
朱珧负手立在半步之外,看流光在那人眸中明明灭灭,自己唇角何时扬起都未曾察觉。
这时,朱璟团了个雪球,却不再打闹,而是跑到朱珧身边,扯着他的袍角,“王兄,王兄!你给我捏个小兔子吧!”
朱珧对弟弟向来纵容,闻言便蹲下身,徒手掬起一捧洁净的白雪。他那双惯于执笔握剑的手,此刻在冰雪间灵活地动作着,不过片刻,一只憨态可掬、耳朵竖起的雪兔子便栩栩如生地呈现在他掌心。朱璟欢呼一声,小心翼翼地捧过那只雪兔,像是得了什么了不起的宝贝,欢天喜地地找林信炫耀去了。
林信也被这精巧的小玩意儿激起了好胜心,开始努力堆砌一个更大的雪人。庭院中,两人的笑闹声不绝于耳。
朱珧站起身,手上还沾着未化的雪屑,有些湿凉。一直安静旁观的蒲彦修递上一方干净的素帕。
“王爷好手艺。”蒲彦修含笑赞道。
“雕虫小技罢了。”朱珧语气淡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蒲彦修被冻得微微发红的鼻尖和手指上。他心念一动,忽然生出了几分顽意,趁蒲彦修不备,弯腰迅速团起一个松软的雪球,轻轻掷在他肩头。
雪球“噗”地散开,落下细碎的雪沫。
蒲彦修一怔,显然没料到朱珧会有此举动。他抬眼看向朱珧,只见对方眼中闪烁着难得一见的、带着促狭的明亮笑意。
蒲彦修也不禁失笑,摇了摇头,却也弯腰掬起一捧雪,作势要回敬。
朱珧笑着向后躲闪,蒲彦修便笑着追了两步。两人一退一进,不知不觉绕到了一株覆满了积雪的老梅树下。虬曲的枝干上,红梅映雪,暗香浮动,那冷冽的幽香仿佛有形之物,浸润着二人的衣袖。
蒲彦修只顾笑着看朱珧,未留意脚下被雪覆盖的一块凸起石板,绊了一下,身形一个不稳,向前踉跄着朝朱珧撞去。
蒲彦修撞来的势头让他措手不及。惊呼声中,两人双双跌倒在梅树下的厚厚积雪里。朱珧在上方,用手臂堪堪撑住,才没有完全压到他身上。
这一番震动,牵动了头顶的梅枝。枝桠上积攒的厚雪,“哗啦”一声,如同天女散花般簌簌落下,落了两人满头满身,更有点点红梅随之飘落,缀在他们的发间、肩头。
冰冷的雪沫钻进领口,激得朱珧一颤。在雪落下的瞬间,他俯身将蒲彦修更紧地护在身下,用自己的背脊和宽袖,为他挡住了大半落雪。
一时间,世界仿佛安静下来。
鼻尖萦绕着冷冽的梅香,与对方衣襟间逸出的那一缕清苦的药香交织,竟酿出一种令人心颤的暖意。蒲彦修仰躺在蓬松的雪褥之上,望着上方朱珧近在咫尺的脸庞。
几点未化的晶莹雪花,连同一片小小的、颜色秾丽的红梅花瓣,正缀在他微微颤动的长睫上。廊下与雪地反射的朦胧光晕,为他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清辉。他那双总是蕴着疏离或沉郁的眸子,此刻因惊悸而微微睁大,清澈得如同浸在寒泉里的墨玉。
梅树的阴影温柔地笼罩着他们,将这一方小天地与远处的嬉闹声隔开。
雪,还在零星地飘落,落在朱珧的肩头,落在蒲彦修散开的墨发旁,如同碎玉点缀着水墨画卷。
“……王爷?”蒲彦修率先回过神来,声音有些低哑,手忙脚乱地想要撑起身子。
朱珧却没有立刻回应,直到蒲彦修再次试图起身,他才仿佛骤然惊醒,手臂微微用力,也顺势坐了起来。
“无妨。”朱珧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些许,他拂去沾在衣袍上的雪粒与花瓣,掩饰着方才那一刻的失神,“倒是你,没摔着吧?”
蒲彦修也已站起身,望着枝头颤落的梅雪,闻言只是轻轻摇头,唇角泛起浅淡笑意:"天地为庐,冰雪为衾,倒是效了一回庄生濠梁之乐。"
梅影在他素色衣袂间摇曳,整个人宛如一株遗世独立的玉山琼枝,分明近在咫尺,却透着随时会融进雪夜的飘忽。唯有领口微微凌乱的褶皱,泄露了方才片刻的失序。
远处的林信和朱璟似乎并未注意到这边的小意外,依旧玩得开心。
蒲彦修望着朱珧浸湿的袍角,“雪寒侵骨,王爷当心受寒。”
朱珧闻言挑眉,檐下灯火在他眸中流转,映出几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反问道,“你只担心本王受寒?方才在雪地里你也结结实实滚了这一遭,衣衫比本王也厚实不到哪里去,就不担心自己?”
他顿了顿,看着蒲彦修被烟火映照得格外清亮的眼睛,一个念头忽然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他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将另一只空着的手腕,径直递到了蒲彦修的面前。
“喏,蒲大神医,不如你也给本王请个脉,看看本王这历经摔打的筋骨可还安好?”
蒲彦修微微一愣,而后从善如流地搭上三指,按在朱珧递过来的腕间。
指尖初时轻触,只觉肌肤温热,稍加力度,便觉脉息如春溪破冰,潺潺流动,再沉指,那脉搏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同玉盘中的珍珠。
他抬起眼,一本正经地缓声道,“往来流利,如盘走珠……王爷,这是滑脉。”
朱珧闻言,猛地瞪大了眼睛,脑海中瞬间闪过日间林信恭喜之句,他几乎是脱口而出,“本王……有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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