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申年三月十八,先皇丧期刚过,百日内不得作乐,城中部分酒楼依旧紧闭大门,有些则是半掩着的,街道上的商贩走卒也远没有往日之多。
谷雨刚刚过去,下过雨的清晨依旧微凉,苏悦苒刚刚起身,今儿穿的是一身姜黄色布衣,头发扎成辫子高高挽起一个发髻,由三两支简单的黄翡兰花簪固定,鬓边的金丝挑心珠钗做点缀,除去高挺的鼻梁和长眉的坚毅之感,她面部其余的线条都颇为柔和,只要站着不动也的确是一位温润雅致美人。
这边刚打开窗就迎面接过了一股子妖风,扭头就朝着衣袖打了个喷嚏,苏悦苒摸摸鼻子,朝东南边那颗光秃秃的榆树白了一眼,甩手拍上了窗扇,拢紧衣衫环臂下楼去了。
此地名曰徐城,地处中原东南部,主城位于涉尘谷西北边边上,依山傍水能人相佑,百姓也都怪有钱的,是实打实的富庶之地。这块儿地势较低,相比自家地界也暖和得多,湿气大,遂蛇虫也多。苏悦苒一边喝着米汤一边挠着腰。她来这边是为了给自家兄长采药的,来之前身上也带着驱虫的药包,但也还是没能幸免于难,也不知是让什么东西咬了两口。
堂内零零散散的坐着几桌,都是些布衣百姓,三五成群的都好像在议论着什么,苏悦苒凝神听了一会,东一句西一句的方言,大致意思是说:什么竹子着了火,谷里死了什么大人物,掌门人什么的。苏悦苒无意理会这些,她刚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凉菜,不知是放盐了没有,难吃得要命。
这厢吃饱喝足,一手扶着腰,慢慢悠悠晃出客栈门口,抻了个懒腰准备去城东医馆问些药膏。可刚迈出一步,左眼余光一晃,一道刺眼的剑光似硬生生扯破了两仗的距离,直冲着她的太阳穴而来。
苏悦苒一惊,堪堪躲过,剑身猝然横在她眼前,接着剑锋一转顺势便往下压,丝毫没有喘息的余地,苏悦苒只得再次翻身,暗骂方才出来没拿家伙。
对方一身白色粗麻布衣,身长七尺有余,身材魁梧,相貌……渍,胡子拉碴瘦脱了相,砍刀一样的眉毛下边还挂俩黑眼圈,头上系的白布条让风拧拽在脑袋两旁,像极了老百姓家里贴的钟馗,还是风吹雨打过的那种。
只见那人手上的剑也恨不得当刀使,剑气如秋风卷残叶般锋利生涩,招招直取人性命。
苏悦苒只有逃的份儿,这厢不知从谁家的后院拽了一节晒了半干的长绸,尾端还拖着半截晾衣杆,可对上那人的剑却也触之即断,刀切豆腐一样不堪一击。单单两三个回合下来,便显得有些力不从心,目光扫过满地掺着木屑的布片,惊讶此人年纪不大,功夫却远在她之上。
长绸看着柔软华亮,几次生拉硬拽之下,苏悦苒的虎口手心那是火辣辣的疼,眼看那人却连气都不带喘一下,暗觉不妙。
二人就着大街上的各家茶馆铺坊,上蹿下跳。只这一刹,二人近在咫尺,苏悦苒忙往前蹿时漏出了空隙,对方的剑忽然改道,冲着她的手腕去了,这下避无可避,让人沿着手掌外沿划了一道。苏悦苒见状,也不再跟他周旋,当即从身旁扯了一袋稻谷扬了出去,瞬间在空中炸开一团黄绿,这稻谷八成打完没筛皮还放了一个冬天,一旁的老乡炸了毛,恶狠狠瞪向紧随其上的白衣人,也只一瞬,挥过迎面袭来的稻谷,又立刻追了上去,徒留老乡独自谩骂。此刻苏悦苒早已望不到了踪影。
打是打不过,可这轻功,那人还是不敌她的,加之她手里这匹绸缎,柳条一般在各楼坊之间穿梭轻巧无比。一路上又是挡剑,又是拽着荡秋千的,原先足有两丈余长的缎子也只剩下了九尺。苏悦苒这一心用在跑上,那人不说别的,起码是够不着她了。在几个楼宇间周转了几圈,与那人一直保持着三五丈的距离。
苏悦苒眉头紧锁,脚下的步子越发迅速。临近客房门口,也不得赌了一把,手腕一翻“唰”的一下,绸缎似剑一般穿上横梁,绕了一圈系成一个结,苏悦苒侧身在拐角处的柱子上一借力,翻身上梁,拔下昨日赶耗子时丢出去的几根银针。
只见那厮提着剑一冲上来,苏悦苒手上的针便已离了手,十六根中六根,其中两根高低是封住了他的穴位,暂时动不了了。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时机恰到好处。
苏悦苒跳下房梁,皱着眉头吹了吹右手的伤。谁知道那厮让封住了穴位还咬着牙骂了一句:“卑鄙小人!”
顿时苏悦苒就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骂道:“小人,对,你是个小人,我挖你家坟头了,你见人就往死里砍,我认识你吗,你就想让我下去跟你家祖宗约架啊……”苏悦苒原本还打算再骂,可余光瞥见对面西南方向的阁间,有两人的目光一躲一闪朝这边望着,可当她扭头看过去,那隔间又空无一人。
“口出狂言,杀我师尊,你妄想活过明天”这厮见她说话如此蛮横无理,青筋暴起,将苏悦苒的心神吼了回来。
“你师尊?你师尊是谁?”苏悦苒心里直骂娘,看着眼前这人那俩眼瞪得都快掉出来了,索性一掌劈晕让他冷静冷静,要是冲破穴道,她可是真没力气再跑了。
苏悦苒一脚将那“钟馗”踹进门去。转身在栏杆上借力飞身到斜对面二楼回廊上,翻进方才的隔间,桌上的两杯茶还徐徐冒着热气,短小圆润的紫砂壶还在炉上煨着,看茶汤颜色,也就一盏茶的时间,人定然是没走远的。
这就是个说书的茶楼,大清早刚刚开门,脚下的房间在二楼拐角,斜对着戏台同说书人的案桌,两边各有上下的楼梯,楼内桌椅板凳布帘幔帐陈设颇多,楼内所有的房间都敞开着门窗通风,楼下仅有五六个打杂的正在各处擦擦洗洗,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人了。随后苏悦苒又在茶楼周围转了两圈,也是一无所获。
等那“钟馗”醒来已是夜里戌时末,苏悦苒已经吃过饭,手上的伤也已经包扎好,正一边喝茶一边看着他那把剑,回想着这人执剑的招数似乎在哪见过。
“倒是比我预想的晚了点。”她轻挑着眉头,冲他一笑,打趣道:“想来你这阵子忙于奔波都没怎么休息过吧,都瘦脱相了,不过这副眉眼骨相洗洗应该也不差”。
说完右手想去端茶,捏住杯子时手背靠在了一旁的木盒上,哒,“嘶,大爷的”,好在茶没事。苏悦苒干咳了两声,换左手捏着杯子快速喝了两口,掩饰了尴尬。
那身着白衣的“钟馗”此刻的意识才刚刚回笼,身子绵软无力,眼皮子跟面糊住了一样,昏黄的烛光好似在眼前化开,费了好大力气才看清周围环境,将目光放在对面的跟个土匪一样的妖女身上。
“瞪着我干嘛,老娘独家的软筋散,现在我为刀俎你为鱼肉……渍,是挺标志的,浓眉高鼻凤眸,只可惜是个平白要人性命的主。”苏悦苒看着对面五花大绑的白衣小钟馗不经再一次叹了口气。
“咱来好好说道说道,白日你说我杀了你师父,且不问你师父是何方神圣,就单单是你我都打不过,更何况你师父。”边说着还晃了晃自己的手,“那几根银针是前阵子才学的半吊子手艺,昨日可是连耗子都没打中。也就是你……”
就这么听着她明目张胆轻呵出来的两句话,就算她不是凶手,也恨不得立刻宰了她。只不过现在他浑身上下都感觉软绵绵的,内力也无法聚合,被她像是让开水烫了一样的嘴一阵说,忽觉喉咙涩的要命,嘴皮子一开一合硬挤出了句“下三滥!”
苏悦苒却斜着身子在一旁饶有兴趣的看着他道:“你一声招呼不打上来就砍,都要我命了还跟你讲道理不成。”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可你桌上的东西我不会认错,你若不是主谋定然也脱不了关系。”这人此刻的目光死死盯着桌上的木盒,那是他师父何朔生前的一位友人送的,上好的黄梨花木温润油亮呈红褐色,样式柔和沉稳,锁头的机扩繁复而精巧,各方面都相得益彰。世间只此一个,且这开锁的方式是由二十七道轴轮的构成的,旁人除非将其毁坏否则绝不可能打开。
“哪个?”
苏悦苒愣了愣,瞥了瞥一旁的包袱,瓶瓶罐罐居多,边上的木盒在这一堆琐碎杂物中十分抢眼,当即了然。
“原来如此”苏悦苒暗道,转而收起了一贯的漫不经心,又从包袱里翻出来一封信。信封用浆糊封了口,反过来中间赫然写着“沈云归亲启”五个字,对坐的人看见也不挣扎了,沉默着像是在思虑着什么。
苏悦苒见状反而将信收了回去在手中把玩,问道:“敢问尊师姓甚名谁?”
那人一字一句道:“象生剑宗涉尘掌门人何朔。”
“我可没听说过何朔还有什么徒弟,你又怎么证明你就是这信上的沈云归?”她语气缓慢嘴上还带着笑,眼神却紧盯着他的眼睛,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他没去理会苏悦苒的询问,只顾琢磨她手中的信件。缓缓说道:“我身上自有涉尘印信,你把我浑身上下翻了个遍,没看到吗?”说完又一脸鄙夷的挣了挣身上的绳子。
“所以五日前在涉尘西山角的那座阁楼里的老人家是你师父?”苏悦苒略过他的话,不紧不慢的顺着自己的思路回问道。
“是竹里馆,你当晚一把火把那里烧成了灰烬,难不成你还忘了吗!”
看着他脖子上暴起的青筋,苏悦苒也不再试探,忙说道:“打住,首先我没有杀你师父,竹里馆也不是我烧的。当然我去过那里,可那是五日前的清晨他老人家亲自带我去的,这些东西也都是他亲手交给我的,他让我在徐城多停留些时日,届时自有人会来取。我原以为他只是有事在身不方便亲自转交,我可没想到你是以这种方式来取。”
对坐的人很显然一句都没听进去,不耐烦的蹙着眉。
无奈苏悦苒又劝说道:“你师父既然让我转交这盒子,或许他已然知道自己回不去了。有东西不见了,你们就认为是凶手拿走了。可我真的不是,没理由没那个本事。”
沈云归将信将疑的看着她,室内安静异常,只有桌边跳动的烛火在不停地炸着火花。“你确定,你刚才说的句句属实?”
苏悦苒也终于松了口气,把那封信放到他面前,“这就是在我跟前写的,你师父的字你总还认得吧。”虽然她也不知道信里究竟写了什么,但也应该提及到之后的事宜,不然老头就是纯纯坑她。
沈云归确认了上面的字迹,沉默片刻,似乎是想换一个坐姿,奈何被死死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开口道:“松绑,反正我现在也对你构不成什么威胁。”
“等等,稍安勿躁,我问你几个问题,我总不能不明不白的就背这么大个黑锅吧。”说完沈云归并未回应,又继续道:“就三个,你只管点头摇头,问完立马给你解药松绑,你拿东西走人。”
“好”。
眼看他情绪终于再次稳定下来,方才的询问苏悦苒算是确认了他的身份,剩下的多半是要靠猜了。
“你们在竹里馆发现你师父,楼被烧毁,所以你们如今还不清楚你师父因何而亡。”
沈云归默默点了点头。
“谁派你来的?按道理你师父头七都没过,你这亲传弟子、一个人,不该这个时候跑下山吧。是你陆师叔吗?”
这次他并没有回应,只是眨了眨眼,仿佛这些天的经历在她的话语下渐渐归拢。
沈云归没有反驳对于苏悦苒来说已经够了。她又继续问道:“你来的时候有人跟着,你察觉到了吗?”
这一次沈云归听完却是一愣,随后点了点头。
“好,”苏悦苒思索着连连点头道。接着将信封和那盒子连同包盒子的布头一起丢在他面前,犹豫了片刻说:“我帮你解开穴道和绳子你自己看,别乱用内力,不然吐一地血不好收拾。”
见对方不再管她,便出门透气,开门就能看到对街的茶馆阁间,两三点惺忪的烛光忽明忽暗,内里空无一人。亥时三刻,周围寂静的只有轻微的风声。她总觉得那二人是就跟着那姓沈的来的,但却不知道是为什么消失的。
细细想来,那日她去采药,那片林子的小路虽隐秘,可往年也曾去过,怎的那日偏偏就布满淬了毒的暗器,况且地处涉尘,上百弟子,各处都有人把守,什么人会在这里布置这些,这条路又是什么人的必经之路,究竟是谁不想让他活着。
而她就那么的好死不死走了那条路,也得亏她命大让一个白胡子老头给救了,她略懂些医术,那老头救她的时候,她明显感觉到此人已经受了内伤。后来就带她到了半山腰上的一处阁楼里,牌匾上写着的正是“竹里馆”,这楼修建位置和方向都很隐秘,不想让人打扰意思远超过了风景的雅致。
苏悦苒也好奇已经年近古稀的老人为何会受内伤,可当她问起来,老人却怎么都不肯说,只是交代她把东西仔细收好。老头到底也没说怎么转交,当时苏悦苒还觉得这老头神神叨叨的。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如此熟悉这里的环境,能随意踏足涉尘脚下如此隐秘的阁楼,加上近日外面的传言,这人理当是何朔了。
“堂堂一代剑器宗师这么大年纪了能跑去哪跟人打架,如今还归西了。我杀了何朔,他还倒真是抬举我……”苏悦苒越想越乱也越想越气,手里握着那支兰花簪子把面前的围栏都戳出好些个洞来。
身后沈云归却突然开门打断了她的谩骂,问道:“你是穹山少主苏悦苒?”
苏悦苒一愣,属实意外:“你怎么知道?”
“你桌脚的那把短剑,是我陆师叔当年赠给姜前辈的。”
苏悦苒默然,又见沈云归将一块剑穗递给了她,“我师父让我把这个给你。”
那是块羊脂玉,由两只锦鲤互相衔尾构成的一个平安扣状的圆环,本是没什么特点的,只是其中一只鱼尾巴处被削掉了一角。
这是她父亲无双剑的剑穗。十多年前跟着她父亲一起消失不见的,现下居然在这人手里,可见当年她父亲的事,何朔定也是知道些什么,可为何要在这时候交还给她?
“等等”,苏悦苒回过神,跟着他进屋后关上门,在他对面坐下略有些急切的问道:
“你师父可还有再说过什么别的?”
“没有”,沈云归只冷冷丢出这两个字,接着默不作声的打量着他手里的剑,这剑是他师父的,名叫彻宁,剑长三尺九,宽一寸三,重三斤六两,精钢所铸,色青而利,切金断玉,削铁如泥。
苏悦苒却并没有死心,坐下倒了杯茶,话锋一转又开口道:“你陆师叔一开始就知道这东西凶手没拿到吧,不然这一路也不会有人跟着你,而这些人我留意了一下午也没再露头,大概已经被处理掉了吧。”
说完苏悦苒恰有其事的敲了敲桌子,“其实你跟那些人也差不了多少,明里暗里都是冲着这盒子来的。”言外之意便是,只有他是名正言顺的。
只听啪地一声,沈云归将剑横在了桌子上,抬头警她“管好你自己,说话之前最好想想你有几颗脑袋。”
苏悦苒让吓的一哆嗦,手里的糕点都掉了,皱着眉头“嗞”了一声,扒拉了下手上的碎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没从他嘴里听到什么有用的,顿时作罢,只当他是嫌她啰嗦。转身往那床上一躺,随他去吧,他涉尘就算是乱成一锅粥又与她何干,她只想知道这剑穗的来历,何朔此番又究竟是为何?
“也罢,我想知道的你也未必知道。”说完递给他一个纸包,“软筋散的解药,慢走不送。”
沈云归接过纸包,朝她轻哼一声道:“跟着我来的肯定不止一路人,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便出门去了。
苏悦苒面色一沉,却又不服气,大声道:“早点就水喝了,以你现在的状态莫要伤了肝肾。”
接着苏悦苒便听到房顶上似被磕绊了一下的声音,噗嗤一笑。已经过了子时,很快她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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