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洛呐呐无言。
紧张,惊讶,困惑……多种情感交织,复杂得让艾洛一时说不出来。
虽然他出生贫寒,但修士和医者的身份让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了解贵族。
他曾在修道院替主教誊抄过贵族谱系,为子爵的私生子行过临终涂油礼,甚至救治过因决斗受伤的年轻男爵。
至于贵族那些浸透在血脉里的傲慢、藏在华服下的算计,他看得也并不少——
贵族们会用会用镀银篮子分发硬币,在圣餐礼上为座次排序争执不休,连捐赠善款都要在石碑刻上比邻居更大的名字。
他的确打心里觉得这位阿尔卡斯伯爵是慷慨的天使。
但——
天使可以轻而易举地救人,也可轻而易举地杀人。
天使非人。
即便现在这位非人的天使落到他的面前,用藏在居高临下的轻视和嘲讽中的慷慨,中伤了自己的翅膀,将那些不可明言的潜规则用手术刀般锋利的语言**裸剥开。
在人类面前割断自己的翅膀是不行的吧?那样岂不是会让自己有被视为人类的风险吗?
这样真的可以吗?真的没问题吗?
艾洛的手指无意识摩挲圣徽,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他不能正面回应,那样太危险了。
他如羔羊般温顺地低下头,说:“您教训得是。”
“但您也知道。”他苦笑,“我是一个愚钝的人,即便您慷慨地赏赐我一箱金币,我也不知道该如何保护。”
这是相当委婉的拒绝了,但这还是拒绝。
也就是说——
阿尔卡斯想:的确愚不可及。这是一个这辈子都注定穿补丁衣服的人了。
“罢了,随便你吧。”阿尔卡斯意兴阑珊地垂下眼皮,“既然你喜欢,就在这几户里挑吧。”
他扬声:“卡尔文,你觉得最合适的是哪一家?”
“是哈罗德一家。”
卡尔文虽然还有些“沉浸”在刚才伯爵“惊人”的发言里,但他仍旧有条不紊地道:
“这是一对中年夫妇,丈夫是一名小商贩,妻子经营着一间小杂货铺。与此同时,他们也是教会里的热心人士,常年参与教会的各种活动。”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们一直希望能有一个孩子。”
阿尔卡斯点头:“那就这家吧。”
艾洛自然也点了头。
既然他求到阿尔卡斯头上来了,这事就是由阿尔卡斯决定的,轮不到他来挑。
“好了,问题解决了。”阿尔卡斯挥手赶人,“卡尔文,带他下去做几件完好无损的新衣服!不要再让我看见这人穿着乞丐服在我的府邸里走出走进!”
人在屋檐下,既然屋子的主人看客人的衣服不顺眼,愿意自己出资为客人换一身新的,那么客人自然会低下头来。
至少艾洛会低下头,他的自尊心并不是很高。
“你太瘦了。”为艾洛量身材尺寸的裁缝担忧地建议道,“既然你现在住在这里,能吃就多吃点。”
艾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时隔多年,他再次从镜子中看见自己的模样。
曾经在修道院好不容易养白了一些的皮肤,在他外出游方的这些年里,再次被晒成了被贵族认为是贫苦的小麦的颜色;他的身体和脸颊上都掉了肉,消瘦得可怕;也就只有头发和眼睛没变了。
“我有在吃的。”艾洛说,他说这句话时有微笑起来,像是感谢对方的关心,又像是想要对方不再担心一样,“厨房的蜂蜜糕很甜,您有试过吗?”
“当然有,那是我最喜欢的。”已经快50岁的裁缝裁缝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艾洛的头,说:“好孩子。”
被这样叫的修士有着一张让人非常容易让人动容的脸。
并非美,也绝非丑。只是当笑容出现在这张脸上时,会让人感觉,自己被对方看在眼里,放在心里。
裁缝拿出一件素色的羊毛长袍交给艾洛:“你先穿这件吧”
制作合身的修士服需二到三天左右,但好在伯爵家大业大,总会有没补丁的衣服,在修士服制作好之前,先随便拿一件穿就是了。
当然,虽说是随便穿穿,但这终究还是新衣,当艾洛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中穿行时,他忍不住小心地提起袍子的下摆。
"当心脚下!"一旁卖鱼的摊主冲艾洛大喊,她正把木桶里的水泼石板上。
艾洛紧张地侧身一闪,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污水。他长舒了一口气。
舒完气后,艾洛又不禁为自己的小心叹气,思念自己的旧衣。
至少,他穿着那打补丁的旧衣可以面不改色地从这里从容走过。
此时正值疾病多发的秋季,艾洛想去修道院设立的医院里帮忙。
毕竟这里不是连修道院都没有的偏僻地方。一般情况下,一位修士若要在其他教区或城池行医,通常需获得当地主教或修道院长的许可,不可随意跨界行动。
按照路人的指引,艾洛加快脚步朝着修道院的方向走去。
走进大门,他向一位正在清扫庭院的修士询问医院的位置。那修士友善地指了指后院,艾洛道谢后匆匆赶去。
医院里弥漫着刺鼻的药味,病人躺在简陋病床上痛苦呻吟。修士和修女在病床间忙碌穿梭,脸上满是疲惫。艾洛找到医院的负责人,亮明了自己同为修士的身份以及想要行医的来意。
负责人眼睛一亮:“您叫艾洛,您就是那位‘赤手的修士’?”
艾洛刚点头,负责人便激动地抓住了他的手腕:"蒙神保佑!我们正缺人手——您尽管留下!"
"只是我每日午后才能来……”
负责人很是热心:“您上午有什么事吗?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我没什么事,只是我每日清晨要先为伯爵......"
"伯爵?"负责人惊讶且困惑地皱起眉,"伯爵不是有自己的医师团吗?等等,您是说那位大人病了?"
负责人声音陡然拔高,引得远处几个修女转头张望。
艾洛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伯爵的病情岂能随意议论?更何况,管家向他称述伯爵因何而伤时都吞吞吐吐。
“不!不是伯爵……我只是去帮忙处理一些小事。”
负责人显然察觉到了艾洛的回避,但他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点了点头,露出一丝理解的神情:“我明白了,虽然你只有下午,但您能来帮忙我们已经很感激了。”
艾洛松了口气,随即熟练地为病人看病、开药,短短一下午,他甚至还为一位摔断腿的老人接了骨。
天色渐暗,艾洛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正准备离开时,他突然想起什么,转身问负责人:“对了,您知道哈罗德一家吗?”
负责人记性不错,"我当然知道,他们一家上月还给我们捐了二十磅燕麦。您是要问?"
艾洛有些不好意思:"我听说……他们想收养孩子。"
负责人点了点头:“竟然连刚来的您的也知道了吗?自从消息传开后,每次哈罗德一家来帮忙,孤儿院里那些孩子都……“他笑着摇头,“一个个全蹭了上去。”
艾洛闻言彻底放了心。
离开修道院后,艾洛踏着暮色返回城主府,此时温度比白天更低,艾洛不仅裹紧了袍子,粗糙的羊毛贴着他的脖颈,他感受到了新袍子的温暖。羊毛的总是比亚麻的暖和。
他对这件新衣服也产生一点感情了。
次日清晨,敏锐的伯爵大人指着他的袖口,问:“这是什么?”
艾洛这才注意到袖口一小块斑驳的靛青色痕迹。
这个颜色……他想起昨天在草药房捣碎菘蓝叶时,被闯进来的孩子撞到手肘——这些自然不必向伯爵细说。
艾洛小小地心虚了一下后,很快又能泰然自若地回答道:"是我不小心蹭到的,我会想办法洗干净。"
仍旧虚弱的阿尔卡斯笑了,不是高兴的笑:“你去换件黑色的吧。”
“可是……”
“下次见我穿黑色,至少黑色脏了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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