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洛修士,伯爵大人要您回来就去见他。”
黄昏回到城主府时,有女仆叫住了艾洛。
艾洛闻言下意识问道:“是伯爵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吗?!”
不然怎么会这个时段要见他。
要知道,除了刚来的那一晚,之后他就再也没在早晨以外见过伯爵了。
女仆当然不可能知道阿尔卡斯叫人的原因,她摇了摇头,说:“您去就知道了。”
的确如此,去就知道了。
艾洛便回房换了身修士服,黑色,没补丁,没药渍,干净体面,是专门用来见阿尔卡斯伯爵的衣服。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艾洛也知道阿尔卡斯有那么一点洁癖和强迫症。不是很严重,但因为有条件洁癖,所以便从未压抑过,力求让自己舒心。
身上有伤口不能洗澡,那就每天都要擦一下;餐具上有一点污渍或划痕,立即要求换新;服侍自己的人衣服有补丁,还不快换件新的,不然就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
这里固然有贵族对自己“体面”的要求,但阿尔卡斯应该是真心觉得这些难以接受。
毕竟,目前贵族中的主流观点是过度洗澡伤身,但他不接受这个观点。
当艾洛见到阿尔卡斯时,这位年轻的伯爵正坐在床头看书。
艾洛不知道其他伯爵的卧室是什么模样,但阿尔卡斯的卧室,无论白天黑夜,总是明亮的,似乎永远不会陷入黑暗。
这是相当奢侈的做法,买一根动物脂肪制作蜡烛需要普通工人一到两天的工资,买一根蜂蜡蜡烛的价格是动物脂肪蜡烛的五倍。
伯爵沐浴在夜晚的光亮中,便是沐浴在……黄金?食物?幸福?很多美好的,普通人难以企及的向往的物品燃烧的芬芳中。
他看着阿尔卡斯,此时阿尔卡斯微微低头,金灿灿的长发被一条红绸带低低地束在胸前,华盖与床柱如画框般将他框起,暖融融的烛光微微摇晃,让他看起来如蒙眬而柔和的蛋彩画。
非常非常非常美丽。
如果这一幕真画下来——艾洛走近,他注意到伯爵拿的是圣衡教的公开教义《均衡之书》,像天使在倾听神的教诲——这幅画,应该可以被命名为《在神言的光晕中:阿尔卡斯伯爵与》。
这幅画一定会被收藏家好好珍藏,流传至后世,然后被后世的人们称赞吧。
至于原因,不仅是因为阿尔卡斯是伯爵,还因为阿尔卡斯的美貌。
上至贵族,下至贫民,阿尔卡斯是艾洛见过的,最美丽的人。
圣衡教教导人们接受世间的不公正,对信徒们宣读神的公正——神的公正是无可抗拒的,而人类的命运,早已注定。
这些话听得多了,即便艾洛早就习惯了不公正,也已经接受了不公正,但作为修士的他偶尔还是无法心平气和地接受,会产生一些亵渎的念头:
神真的公正吗?
公正如您,为何不将您的慈爱分给所有人呢?
而是……
如此慷慨地将权势和美貌都给了您所钟爱之人。
阿尔卡斯在烛光中翻了一页书,头也没抬,他的声音平静如常,甚至带着几分慵懒:“坐吧。”
艾洛便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见阿尔卡斯似乎不准备先说话,便恭谨地起了个头:“伯爵大人,您对《均衡之书》有什么看法吗?”
阿尔卡斯没有立即回答,依旧低着头,仿佛仍沉浸在教义里。
艾洛的眼神停留在阿尔卡斯的脸上,注意到那微微皱起的眉头和紧绷的下巴,便安静地等待他开口。
良久,阿尔卡斯抬头,却并没有回答艾洛的问题,而是问:“艾洛修士,你对卡尔文说,我一个多月后就能下床?”
他的声音很是冷静。
这是出乎艾洛意料的问题,但他还是很镇定地点了点头,说:“是的。”
“我要再快一点,一个月内。”
虽然都是提要求,但这时的阿尔卡斯和要求艾洛换衣服的阿尔卡斯给艾洛的感受却很完不一样。
他能从阿尔卡斯的语气中,感受到一种更冷酷的……像坚冰的一样的,位高权重者常有的东西。
艾洛沉默了片刻后说道:“我能理解您想要尽快痊愈的心情,但欲速则不达。您身上用的已经是我所能开出的最好最快的药方,是我挑选出的最好的药草。”
“我很抱歉。”艾洛说。
阿尔卡斯只是微微点头,似乎并不感到失望。
他又翻了一页书,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仔细看,继续问道:“那你在这里呆得怎么样?”
艾洛闻言愣了一下。
他进门时以为,伯爵叫他过来,是为了讨论《均衡之书》的教义。
后来他认为伯爵是受不了枯燥的养病生活,想要快点痊愈。
可此时,伯爵却问他这个似乎……想要让他留下的问题。
“在这里?”艾洛的声音带着些许迟疑,但他还是回答了:“感觉不错,伯爵大人。”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里的生活非常安逸,治疗您的过程中,我也结识了一些朋友。”
他说了阿尔卡斯一定知道,至少也听说过的人:“比如法维安院长和西多副院长。还有哈罗德夫妇,我已经在修道院时见过他们了,他们的确是非常善良和正直的人,他们还要我为老约翰的孙子取了名字。”
“我选了本这个寓意为祝福的名字。”
艾洛所说的安逸,是真实的。
自从他离开相当于他家的圣慈善修道院,他就很少再过过如此安逸的生活了。
安全且温暖的房间,充足且美味的食物,柔软且舒适的衣物……他住在这里,除非他走出去,否则外面的寒风吹不进来。但就算他走出去,这里也有同一座安稳的庇护所,将外面所有的动荡与苦难都挡在门外。
如此安逸。
阿尔卡斯依旧没有立刻回应,只是低下头,继续翻动着手中的《均衡之书》。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沉默到艾洛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后,忽然转头问道:“你有没有想过留下来?”
那是不在意与期待交织的语气,但其中的期待非常隐晦。
艾洛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出修道院在外这么多年,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收到邀请了,所以他回答得也很有技巧。
他先是没有立即回答,为了表示自己有好好思考过,为了显得自己的回答很慎重,他也像阿尔卡斯一样,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话。
“我很抱歉,伊瑟诺阁下。”他叫了更正式的称呼,双眼谦卑地垂下,左手点在眉心,右手手握住圣徽,“承蒙主的感召,我愿穷尽一生,将主的福音播撒至世间每一个角落,让更多迷茫的灵魂得以倾听主的圣言。”
阿尔卡斯嘴角微微勾起了一丝不屑的冷笑。
“这本书,你应该,不,你肯定非常了解。”他轻佻地拍了拍手上的《均衡之书》,“毕竟你是修士嘛。”
“你信神吗?”
阿尔卡斯轻声问,语气平淡,但内容穿到艾洛耳里,却让他有听见晴天霹雳般的震耳欲聋感。
一位在神前宣誓忠诚的贵族,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举止?怎么能问出这种话?!
艾洛:“我当然信。难道您……”
阿尔卡斯紧跟着说:“我当然也信。”
“公正之母,秩序之父,至高无上的永恒调和者——”他微微一笑,咏叹般说着,转而又问,“你觉得,这本教义的内容,真的是神告诫神使,然后由神使转达的吗?不是神使为了谋求私利……”
艾洛呼吸一滞。
一位既得利益者说出这种话,可真是……
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顺着阿尔卡斯的思路去想……
不!停住!
艾洛看着阿尔卡斯的眼神警惕起来:“当然是的!怎可能不是!”
“你说得对。”阿尔卡斯语气轻飘飘地认同了。
“您是真正的好人,艾洛修士。”他言语间突然尊重起来,“不看重个人私利,对他人的苦难感同身受,为了救助每一个身处困境的灵魂,步履不停 。
“我也只是想帮助您,既然我有这个能力,那么我为什么不伸把手,在您解救那些困苦的灵魂时为您提供更舒适的生活呢?”
艾洛的眼神微微凝滞,他与伯爵诚恳的双眼对视,满心不解。
话题变换得太快了,换话题的逻辑也无法理解,前一句质疑教义的权威,后一句就变成了对他的认同……
“您已经在为我提供帮助了。”艾洛放弃思考,回答了伯爵表面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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