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不死鸟蜉蝣萍(五)

长街收市,好心的店家留着一盏照亮的昏黄灯笼,照着空荡荡的街道。

东北的夜晚总是漫长而寂静。

耳边除了北风刮的厉害,街上一点动静都没有。

天冷风硬,今晚看着是要有场大雪,耗子都不愿出来觅食,更别提人了。

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着白烟,灯都熄了,炉子还不能灭,气温低的吓人,一张嘴吐出一口白烟。

这么冷的天,平民百姓的没人出来,可对达官显贵来说啥事不耽误。

吃喝玩乐,不是春种秋收,不用看老天爷的脸色,平日里都是对贫民百姓摆脸色的。

七拐八拐,三弯两绕的,这种见不得人的买卖不但白天不开,也不能开在主街上。

别说老百姓不能同意,就是官府衙门的也明白会坏了一方风水。

可也不能离主街太远不是。

吃了饭喝了酒,再让各位老爷们跑出三五里地消遣,虽说是人抬马跑,可也没了兴致。

城里的人从小到大都知道有那么趟街。

在东北,要么叫桃花巷,要么叫艳粉胡同。

或是俗艳扎眼的门头前,或是精巧堂皇的独楼上,站着漂亮的男男女女。

热情拉人的老鸨,穿梭其中的伙计,站在暗处蛇头,往外扔人的打手。

好人家的在城里住了一辈子,都从不这地走。

哪怕是白天关着门不做生意,老实人也宁可绕远路,怕这地方脏了自己的名声。

柳二爷是算得上好,无论是人是仙还是蟒,没谁不对他的品性竖起大拇指。

可这地方,柳二爷常来。

熟门熟路的带着从未踏足过此地的赫洙,走过街头几家平平淡淡的青楼,直奔中心地带最为繁华的风景。

远远的,姑娘小伙子们就看见了柳二。

门口的搔首弄姿的,楼上等人媚眼含春的,依着勾栏风情万种的,绕着帕子香气扑鼻的,都来和他打招呼。

来这种地方的,有钱有势,可没柳二爷长得这么周正的。

虽说他是干看不掏钱,有时候还得要点医药费,可大伙还是稀罕柳二爷。

平日里都是一个人背个药箱子来,今天身后还跟着位年轻的公子。

和柳二爷的斯文周正相比,这人更多了一丝不染尘世的克制。

如此模样走入此地,似是一匹白绫垂在染缸上,谁都想把自己的颜色往他身上泼。

夜里飞过城上,星星点点的灯光,唯有这一片灯火辉煌,可赫洙从来不往下面看。

高低贵贱都是人,露着腰的姑娘,肩膀在外的小倌,人家是人家的命。

本就是命苦之人,赚的是皮肉钱,没给钱,眼睛就别往那瞟。

今儿是头回来,眼睛想躲也躲不开,就算把眼睛闭上了,香粉味也往鼻子里钻。

灵仙之体,品格高洁,心里还惦记着人。

看着眼前这些个盯着他衣衫轻薄的美人,赫洙只觉得心生怜悯。

大冷的天,那衣裳有没有一会落下的雪厚都不知道。

还有光着脚在高台上跳舞的,身边抱琵琶弹古筝的也是手指头冻得通红。

不是怜香惜玉,是觉得身为神仙,对这些苦难之人无能为力。

心里是难过,是悲悯,落在外人眼里是英俊的脸上清冷疏离。

来都来了,这个地方哪容得下疏离,看着是柳二爷带来的人,先前找他瞧过病的几家先往前凑。

还没等衣衫暴露的老鸨扭着腰摇过来,一溜烟的尘土卷着落雪到了柳二爷脚下。

柳二低头一看,不愧为此地的熟人,自己来了,人家就知道他要干什么:“嗯,正找你呢!去新开的萍聚馆。”

腿高的侏儒男子,挂着大黑眼圈,留着盖住肚子的大胡子,棉袄棉裤的穿着臃肿。

胖乎乎的手里握着比他脑袋还大的红灯笼,灯笼上写着三个字“萍聚馆”,正好是柳二和赫洙要去的地方。

侏儒个子不高,气势却挺足,挺着大肚子往柳二面前一站,刚刚要围过来的老鸨子们悻悻地都走开了。

也不知道这萍聚馆什么来头,自从开在了这趟街,以前地位显赫的贵客都跑去了他家。

偶尔有再回来的,就算是头牌也觉得是庸脂俗粉,扔下赏钱没了兴致。

都是在一处做生意的,大同小异,谁家都有绝活,也都短处。

年月不好的时候,是苦海中沉浮的兄弟姐妹,相互照应。

太平盛世的时候,为了抢生意留金客,照样门口撕扯着头发衣裳,你去我家砸场子,我到你家使坏。

人性如此,善恶是非。

萍聚馆开在这条街上了,自然也逃不过算计恩怨。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壮汉美女,老鸨龟公,眼睁睁的看着萍聚馆揽客的侏儒打着灯笼在前面走,眼珠不错开的跟着,恨不得把那小腿高的人围在当间那,可谁也没看清楚怎么回事,就凭空没了影儿!

如果说那侏儒有什么神功,或是带着什么说法,也能找道士做法捉来审审!

烟花柳巷的什么折磨人诱惑人的招数没有,凭你是贞洁烈女还是勇士将军,进来了,要么就范,要么俯身。

侏儒天天在街上提灯溜达,愣是没人能抓住他。

硬的不行来软的,无论是金银塞进手里,还是美女香肩半露,或是小倌半蹲着身子手抚在那胡子拉碴的脸上,都是不为所动。

一个跑腿的,抓不住没看清就算了,可跟在身后的贵客,怎么也像突然间练了什么绝世武功,跟着一起没了?

年轻力壮来这地方的也有,旅人散客。

熟客金主,早就被酒色财气掏空了身体。

离了这还要端着上层人物的派头,说话走路慢悠悠的似是绅士儒雅,实则别说跑了,门槛子高了都能绊个跟头。

是闹了鬼了还是出了妖了?

街面上几家红火青楼的老板聚在一起商量,最后琢磨着去关里请个厉害的法师来给看看。

现在已经不在乎丢了多少豪客了,怕的是妖魔鬼怪害人。

他们这地方的人生来命苦,无依无靠,百姓口中老鼠都不如的东西,死就死了,没就没了,甚至没了更好,多少人对他们咬牙切齿。

如果真被妖怪害了,也是为民除害,让人拍手称快的事。

家家齐了钱,派出个人高马大的可靠打手,快马加鞭的奔着关里就去了。

人是后半夜的走的,家家派人盯着,趁着街上溜达的侏儒不在,连忙就跑了。

谁知道还没出城,连人带马,银子一分不少的又回到了大街当间。

看着惊吓过度的同行老板,侏儒出来传话:“萍聚馆的梅老板说了,每日三客,不断财路。

各位有什么难处,传话来就是,不必忌惮。”

风月场混了这么久,大家心里也有数了,虽不知道这萍聚馆的梅老板能不能说到做到,可眼下看来,是个惹不起的。

就如今日,好几个熟识的招呼着柳二爷去自己店里坐坐,一看他拉住了持灯的侏儒,都也不再搭茬。

招呼起了别的主雇,却也留个心眼儿。

瞟着这柳大夫能不能进去萍聚馆,真要进去了,以后以看诊的名义,向他打听点什么。

侏儒把柳二拉到了一边,自以为压低了嗓子,闷沉沉的声音只要仔细听都听的清清楚楚:“萍聚馆没请柳二爷出诊。”

柳二忙解释:“我不是来出诊的,我是来喝酒的。”

那侏儒黑眼圈挺大,眼睛平时藏在肉脸和胡子里,也看不出个大小长扁,此时气哄哄的瞪圆了眼,对着柳二闹脾气:“不许!”

俩字给柳二造一愣。

东北的妖仙,平日里哪个不是对自己恭恭敬敬,客客气气,一个小小的貉貉,怎么还对自己出言不逊的。

想到平日里貉貉是个好脾气的,连狐狸都能让着,现在对自己这副态度,难道是那萍聚馆里有什么危险?

实心眼的小东西,说话也不利索,一定是有隐情,担心自己的安危。

想到这,柳二倒是很快释怀,可越有危险自己越要去看看不是。

何况还带着赫洙,答应的好好的,不能大雪天的俩人就杵在这了吧!

看着黑脸的貉貉精,好声说道:“我进去找人,有要事相商。”

侏儒捋捋胸前的大胡子,不为所动,看着柳二爷笑眯眯的样子,倒也给了个理由:“老板今天的三客名单中没有柳二爷。

何况舒公子也没给我们通气。

柳二爷还是早些回去吧,家里有人,这种地方还是少来的好。”

柳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怎么自己天天兢兢业业的瞧病、交际、自以为全东北的大事小情都在掌握之中。

原来自己来个花柳巷,家里的小鼠子都知道了?

顾不得什么赫洙,什么萍聚馆,柳二抓着貉貉精的大胡子问道:“敢情我每次来,灰,不是,舒公子还给你们通气?”

侏儒的胖手拍开柳二拉着他胡子的手,硬气的回答:“舒公子弱小,我们小灵物之间就是要相互照应。

他信的着你,我们得帮他长个心眼。

他不告诉我们你来出诊,我们看见你在这地方也得给他通个气。

不能叫你们这些大仙,大人物!欺负了!”

也不知道是该替灰鼠子高兴,还是替自己假聪明尴尬。

深吸一口气,呛进来的全是冷风,脑瓜子倒是清醒了,就是好悬没站稳,幸好赫洙扶住了他。

对,还有赫洙,大包大揽的跟人家许诺,怎么也得让人家进去看看心上人,

自己还是先回家瞅瞅在自己心眼之上的大灰鼠吧。

“我不去,你把他带进去行不行?

鹤城鸿家的,也姓赫,你们姓贺的不是和姓赫的最好么!”

柳二说完,侏儒貉貉精看看赫洙,嘴里叨叨咕咕:“今日三客之中没有姓赫的。

姓赫,赫。

是鹤大人!

我们家公子一直等着您呢!”

柳二爷:原来我的行踪早已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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