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人家的马车在街上缓缓驶过,马车上的灯火一阵阵照亮漆黑的梁檐底,刻有“王宅”二字的门匾时隐时现。这座宅院坐落在流自城内繁华地段的邻角,很大却通黑,所有的外门都严实紧闭,也不点灯,周边的酒肆娼馆热热闹闹,宅院却死寂得彷若深潭中的黑水。
颜蕴兜了好几个圈子还是回到了这里,假意漫不经心,可跟着的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大明其意,今早放弃救治王玉儿时,兰凌和白景梦都料到了,只是颜蕴没有表现出来,他们也就没问。
面对黑暗里的朱门,颜蕴沉默了,白景梦也沉默了,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也不明白颜蕴为何就这么一根筋地惦记他人,这可是与自己无关的事啊!
兰凌抿着唇,似乎是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颜蕴弟弟,王姑娘的......”
“喂!回来!”白景梦突然大喝,兰凌被惊了一跳,目光追溯过去,发现那只小黑狐已经从白景梦的身上跳了下来,提着爪子小跑到了院墙边。它回头望了一眼,又压低了身形,不顾阻拦地翻进了王宅。
这下三个人都无语凝噎了。
“白,白景梦!你在做什么!”颜蕴猛地扭头,怒道,“一只狐狸你都看不好?”
“我能知道它抽风似地乱跑?”白景梦也怒。
“那你不会看好它?真当灵宠有脑子啊?一个二个不会乱跑是吧?”
“这狐狸不是你强行塞给我的?我看不好,你来!你去找它!”白景梦烦躁地回怼,看来再回王宅是无可避免的事了。
“诶诶诶,好了好了,景梦师兄、颜蕴弟弟别吵了,”兰凌抱着金鱼盆在两人中间打转,“它,它都翻进去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颜蕴气不打一处来,“白景梦你可真是够蠢!”
白景梦瞪了颜蕴一眼,颜蕴回瞪回去。
“你俩在外面等着。”白景梦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叹了口气,“我偷摸进去,逮了狐狸就走,王玉儿的事你也别想了,我今天已与臣茗说了此事,他说会禀报给宗主让宗主定夺。”他顿了顿,死死盯紧了颜蕴,“都别给王宅的人给发现了,今早偷逃的事儿太坏名声!”
颜蕴翻了个白眼,挪了目光看别处,兰凌抱着木盆愣愣地点头,白景梦也冲他点点头,翻身摸进了王宅。其实他是不想来追那只狐狸的......一只灵宠而已。饲养灵宠干嘛?吃饱了没事干吗?搞不好还会被白曦那个臭女人抓着空头就是一顿严惩。
可是他说了他不会丢下它的。
或许,他这么做是希望有一天别人也不会丢下他吧。
王宅内和王宅外一样黑,通长的走廊不点灯,房间里也不点灯,白景梦先是觉得自己摔进了染坊的黑墨缸,仔细一想又觉得怪异。不说这个时辰到没到歇息的点儿,他前几日在宅院内留宿时可不是这般模样,即使算不上灯火通明,但每个地方总会有五六盏灯照明。
白景梦迷惑地从大门口往里走了好长一段路,除了头顶上的凉凉月光,他还真没发现有哪处点了灯的。
很不对劲。
白景梦逐渐警惕起来,身子缓缓下沉,符篆已经从袖口滑到了左手,右手也打算从后背摸出玖餍......玖餍?该死!他这个时候才想起玖餍放在了使馆,原以为今下午只是出来吃个饭而已。
“白景梦人呢?还不打算出来?在里面摸虾呢?”颜蕴不耐烦了,他从墙角站了起来,大声地说,“他进去多久了?有一炷香没?”
兰凌的脸色也不好看起来,他抿了抿唇估摸了一会儿,“一炷香都过了......不应该啊,景梦师兄怎么会进去这么久?难道是被王家主给发现了吗?”
“被王家主给发现了?”颜蕴挑眉,“他那城墙厚的脸皮还怕王家主发现?灵溪谷里传言说这位白景梦办事如何如何,你又不是没听过。他会怕王家主的事儿不好解释?”
“颜蕴弟弟,我觉得你这样说景梦师兄不对......”
“我不是这个意思。”颜蕴紧紧地抿嘴,“我是觉得这个王宅不对。”
不及兰凌回答,颜蕴也学着白景梦的样子一个翻身跳进了王宅,隔着厚厚的墙壁,他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我去找白景梦,小猫儿你就在外面等我,一柱香的时间,如果一柱香的时间我和白景梦谁都没出来,你就回净洁使馆找臣茗......”
“颜蕴弟弟,一起去找景梦师兄吧。”兰凌二话没说地也翻了进来,把装有小金鱼的木盆搁置在了王宅外。
“不行,你出去!”
“不行,一起去。”
“万一有什么事......”
“所以才要在颜蕴弟弟身边啊。”
颜蕴看着兰凌认真坚定的眼睛,两个人都各自不说话,过了片刻,颜蕴揉了揉兰凌的脑袋,“行吧,但你必须跟紧我,我没有歧视半妖的意思,不过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还是别逞能。”
“嗯!好!”兰凌笑着点了点头。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提着步子在王宅中前行,颜蕴右手燃着掌心焰,左手扣着兰凌的手腕,手心里全是冷汗,他也不算害怕那些邪魔歪道,只是这种阴凉的氛围当真和话本里描述的一模一样。
有一难除一难多好,就怕那些话本里讲的这样鬼那样鬼冷不丁地就蹿出来了,把人给哄唬得一跳一跳的。
“小猫儿,你抓紧了,别怕。”颜蕴安慰着说。
“嗯。”兰凌点点头,“颜蕴弟弟也不要怕,我在。”
接近宅院中心,颜蕴忽地愣住了,他看见了有什么东西在宅院的假山上。
不是王玉儿,也不是王氏夫人,更不可能是王家主或者家奴,因为那个影子很小,确切来说是一团,但应该......应该是一个人......没错!就是一个人!一个人样的什么东西。月夜笼罩下,风起,那个东西的素白衣衫在风中飘啊飘,他的黑发也飘啊飘,静悄悄的,那个东西没有一丝声音,甚至......好像在直直地看着自己!
颜蕴在心里悄悄哆嗦了一下,却没有半分犹豫,他当即松开兰凌,猛地借力起跳,金鞭横空一甩,残影落下,直取邪魔首级。
“邪魔”惊了一下,然而只是一瞬,他即刻纵身跳下假山,金鞭与他的肩膀相擦而过,下意识念了口诀飞出符篆贴在了颜蕴的腿上!
“颜!颜蕴弟弟!那是景梦师兄!”兰凌喊道。
“颜蕴你今天是吃屎了吗!”白景梦大骂。
颜蕴落地退出好几步,险些落个踉跄栽倒,兰凌急忙张开胳膊接他,但在此之前颜蕴已经凭自己的脚力稳住了身体。
“颜蕴弟弟,你没事吧?”兰凌被吓着了,脸上一点人色都没有。
“没事,是千斤符。”颜蕴摘掉腿腹处的黄符,对着白景梦大喊,“你有病吧?这么黑都不起个掌心焰?!”
“你有病吧?一上来就开打?看不见我人啊?”
“我又不是兰凌这样的半妖,这么黑,我能看得清?”
“那你是没有脑子是吧?”白景梦怒道。
“好了好了,景梦师兄和颜蕴弟弟都少说一句吧。”兰凌叹了一口气,回头对白景梦道,“景梦师兄,那只小黑狐找到了吗?”
“没有。”白景梦摇摇头,“但我觉得这个王宅有点不对劲。”
颜蕴意外地没有怼腔,也点点头,“我也觉得这里不大对,太黑了,连个人影都没有。”他四处张望了一番,又对白景梦道,“我刚才和小猫儿路过了几间屋子看了一会儿,发现都没有人。”
“我也是,”白景梦说,“我在里面转了很多圈,一个人也没看见,王玉儿的闺房我也去过了,没有人,王氏夫人和王家主也不见了,连家奴都没个影。”
“怎么回事?”颜蕴皱了皱眉。
“不知道。”
白景梦和颜蕴沉默着低头思考,兰凌忽然抽了抽鼻翼,紧紧地握住了颜蕴的手腕。
“小猫儿......”
兰凌将手指贴在唇上,白景梦疑惑地抬头。
“我闻到了血的味道,”兰凌小声说,“而且还很浓。”
白景梦和颜蕴同时眉间一抽,他们是想说自己也闻到了,可话没脱口,浓重的血腥味便像某种粘稠的浆液灌入了喉咙,把所有的知觉都淹没了,只剩下胃里的翻江倒海叫人直打干呕。
三个人同时对了对眼神,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个浓厚的血味是突然散发出来的,这说明有人正在王宅内进行一场......屠杀。必须是屠杀,白景梦和颜蕴从未闻过这样浓烈的腥味,脸色都青了。白景梦甚至觉得这比灵树下的腐烂恶心还要使人难受百倍,这种难受不是他身体排斥邪祟的难受,而是一种从心灵上的难受,腥气涨在口鼻中让他缓气都不通畅。
“怎么回事?分明刚才进来都没有这般味道。”颜蕴捂住鼻子,小声道。
白景梦被恶心得不想说话,摇了摇头。
“可能是某种掩藏性的法术被剔出来了。”兰凌小声地说,“应该和现在的王宅有关。”
颜蕴沉吟了片刻,“我再重新去看看,你们在这里等我。”
“不行,我要和颜蕴弟弟一起。”兰凌再一次认真坚定地说。
白景梦想了想,觉得这样也不错,可他的心头老惦记着那只小黑狐,犹豫了一会儿,口词不清地道,“现在什么情况还不清楚吗,都一起,出事了有个照应。”
颜蕴犹豫了片刻,还是同意了,但他坚持要打头阵,白景梦完全不争,只有兰凌有异议,但被驳回了,他和白景梦只能跟在颜蕴身后。
颜蕴一手攥着金鞭,一手把后面两人像小鸡一样护着,他像护仔的母鸡那样身体下沉,警惕万分地缓慢移动着。三个人绕过一间又一间的屋子,没有任何发现,没有血迹,也没有打斗的痕迹,这里既没有人也没有鬼。
突然间颜蕴停了脚,回头,正好对上了神色惶恐的兰凌,两个人用眼神示意,又回头去看白景梦,白景梦皱着眉,沉吟了好一会儿,也抬头,以眼神示意。他们都感觉到这股奇怪的血腥味在逐渐淡去。
“会不会是犯事的人走了?”兰凌问。
颜蕴摇了摇头,“不知道。”
“明天我再去净洁使馆做个通报吧。”白景梦说,他怕颜蕴二傻子似地冲出去追犯事者。
“不行,这件事怎能等到......”颜蕴否定,但话未说完,一个极其微小的声响在每个人的心上炸开了——
三人的神弦在同一时间勒紧,所有人在一息不到的时间里迅速拔出了自己的贴身法器,兰凌的黑金双刀,颜蕴的金色长鞭,白景梦......白景梦的铁勺,他的身上只有这个和符篆了。
月色无言,空气流入,像是有冰凉的水卡在了鼻腔里。三个人缓慢背靠成三角,压低了身子死死盯着前方,四周仍旧那么安静,安静到了可怕,仿佛那一声轻响只是脑中的一个错觉。
可那不是!
他们都很清楚,他们都听见了那个声音!
过窗的风掀起了屋内的幔帐,黑云压抑的天光透了进来,一点一点明亮了面前清白的阶石,紧接他们看见了......耳朵?尾巴?一团......小黑狐?
确实是小黑狐,它的的影子被月光拉得细长,风里还飘飘忽忽的。
一片死寂,之后,兰凌耸着耳朵尖突然叫了一声,“找,找到它了!”
白景梦的面孔抽搐了一下,也道,“啊,是啊,找到它了。”他对小黑狐做了个过来的手势,小黑狐立即蹦蹦跶跶地跳到白景梦身边。
到这个时候,那股奇怪的血腥味已经完全消失了。白景梦抽了抽鼻翼,确定自己再闻不见任何奇怪的味道,回头对兰凌和颜蕴道,“回去了吧,光我们仨在这儿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特地用肩膀撞了撞颜蕴,他知道他们里面最想查出这桩诡异事件的就是颜蕴了。
颜蕴当然没同意,可白景梦又反问道,“这里面都看了一圈了,血腥味也没有了,接下来你要怎么找?如何找?且不说你找线索的事,光是兰凌之前提及的......”
“某种掩藏性的法术。”兰凌提醒说。
“嗯,对。”白景梦点点头,“这样的法术你们颜氏也有提过吧?找不到阵眼还不是白搭。”
“那就找阵眼!”颜蕴说。
“天这么黑怎么着,上哪儿找?”白景梦道,“再者就算你有掌心焰,可小角落里的东西怎么办?看得清么?我们就三个人,你当我和兰凌是三头六臂?而且说不定犯事者还在王宅内,要是我们分头行动,万一被嘎嘣脆了怎么办?”
颜蕴不说话,颜氏家训第一则就是匡扶正道,现在他发现了这种极有可能杀人十几的大事怎能一走了之。
兰凌看着颜蕴,沉默了片刻,也道,“我觉得景梦师兄说的话不无道理道理。这事怪是怪,可单凭我们也无法解决,并且事发流自城内,净洁使馆应该会派出驻守的干事和妖使前来。”
“而且要是你出了事......好吧,暂且不说你,兰凌出了事,谁负的起这个责任?”白景梦补充道,“这责任归流自白氏还是你们苍瀚颜氏?”
颜蕴被说得无话可说,虽然心里想,但确实是这个道理,他犹豫了一会儿,好半晌才点了点头,“那说好了,白景梦,明日一早你要将此事上报给使馆。”
白景梦郑重地点头,“你放心,此事交给我去办,怎么说也是大你一届的师兄。”他转身,一把捞起地上的小黑狐抱在怀里,目光在兰凌的身上停留了片刻。
初春的日子总是亮得很早,花芽春雨般洒落,光从叶隙间滴坠,臣茗坐在窗边整理文卷,流云的白衫上像覆了一层浅薄的金,手边的梨花木盒中有淡淡的檀香缭缭漫散。这里是上书房,净洁使馆内臣茗处理事务的地方,房间不大,东西也不多,案台靠窗,雕花格书架贴墙,入门处有一张方桌,内外由挂落分开,两侧是绑扎好的鹅黄色帘子。
“早啊,臣茗。”白景梦一溜烟跑了进来,只有他一个人,小黑狐扔给了颜蕴和兰凌照看。
臣茗似有若无地笑了一声,停了整理书卷的动作,抬起头来,“诗讣可是用过早膳了?”
“臣茗呢?吃过了么?”白景梦拿了根凳子,一屁股坐在案台对面。
“我已经用过早膳了。”臣茗起身从书架上取出一个精致的食盒,“昨日傍晚走得匆忙,回来时给你带了桂花糕,尝尝吗?”他一边说,一边帮白景梦倒了杯茶水,顺便也打开了食盒,食盒内的桂花香甜涌了出来,一块块嫩黄鲜酥的糕点摆放得整整齐齐。
白景梦也懒得与亲近之人讲礼,直接开吃,一口桂花糕一口水,差点没把自己噎死。臣茗看着他,轻轻地笑。
“甜吗?”臣茗问。
“当然,臣茗带回来的美食哪有难吃的?”白景梦脸上满是得意之情,“哎,不说这个了,我跟你说个事儿,和昨日我未完成的那桩任务有关。”
“怎么了?”臣茗也抿了一口茶问。
“好像......死人了。”白景梦严肃地说。
接着,他又把昨晚在王宅内发生的事一字不落地说了个周全......当然,除了他私养的那只小黑狐。倒不是怕臣茗说漏了嘴,而是觉得多一个人知晓就多一分风险,颜蕴和兰凌并不归纳在内,反正自个儿遭了秧,那俩也别想跑。
“就是这样一个事儿,”白景梦说完,又拿了一块桂花糕放在嘴里,“偶(我)盆(本)来瞎(想)去后殿山(上)报的。”
臣茗听懂了,点了点头,“明白了,此事你莫要再与他人相提,等宗主回来了,我会和宗主去王宅看看。”
白景梦点点头。
“记住,一定不要声张。”臣茗再次道。
白景梦拍了两下胸口,喝了口茶水,把桂花糕咽进肚子里,“行,那这事儿就靠你和宗主了,我还想趁这几天休沐再回灵溪谷玩一下。”
臣茗顿了顿,没说话,但脸色......白景梦觉得他一副倒笑不笑的模样。
白景梦抽抽眼角,“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他忽地脸色大变,“不会是休沐提前结束了吧?”
臣茗点了点头,“不止。”
“白曦也回来了?”白景梦人色逐渐消失。
臣茗一瞌眸,一垂首,白景梦兀楞楞地呆了两下,觉得天都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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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他与之我(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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