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云婵只剩一个念头——他该有多失望。
纪云婵,看看你做的好事。
拿着公文的手垂落,她心痛如刀绞。
薄薄的纸张随着袖子扇起的风飘落到桌下,纪云婵看着雁衡离去的身影,只觉得如果就此结束,那余生时时刻刻都只剩无尽的悔意。
意识到这点时,她匍匐膝行着往前,艰难地追上他。
而后,用力地抱住了雁衡。
她还在发着抖,却什么都顾不得了,什么得失计较,什么落子不悔,通通抛却,她只知道自己狠狠地伤了雁衡的心。
声音染上了哭调,她胸腔起伏,紧紧地抱着他:“将军,将军,我知道错了,你不要丢下我。”
雁衡只觉得腿上一重,然后是迟来的忏悔。
他就此顿住,随即闭了闭眼,可升腾的恼怒却如何都抑制不住。
他挣了两下,那纤弱的身躯被他的动作带的站不稳,却还是执拗地不松手。
雁衡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叹息,用力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他就那么背对着她,低声警告:“纪云婵。”
纪云婵安全感尽失,做小伏低地答:“奴婢在。”
奴。婢。
事到如今,雁衡还是觉得这两个字无比刺耳。
屡次三番,水性杨花,却又在他放手的边际执着地不松手,变着法地折磨他,偏偏百发百中,几乎生来就是为了克他。
他不做声,抬头望向屋外的青天。
青天长存,白日高悬。
有麻雀打翅飞过,叽喳地如此不合时宜。
雁衡用力笑了一下,随即转身回头,重新在她面前蹲下,捏起她的下巴。
他眼中充满了打量,从秋水般的眉目流连到嫣红的唇,像鉴赏什么收藏品。
纪云婵眼睫还挂着泪珠,克服耻意,任自己像物件一样被打量。
手里攥着身前人的衣角不曾松开,反而攥地更紧。
不管怎样,她心想,这次她抓住了。
阿衡,你消消气。
不丢下我。
白皙的手里衣角的蓝被攥出褶皱,少时的承诺浮现在眼前,雁衡只觉得荒唐。
纪云婵,这是你的计量吗?
他心想,用我承诺给你的,做给我看,却不爱我。
他垂眸望进她的瞳,心硬如铁地命令道:“既然自称奴婢,那便来讨好我......既然你能讨好得了别人。”
纪云婵闭上眼,颤抖着,生疏地吻了上去。
几乎是献祭般地,虔诚地献出自己纤细的脖颈。
好苦。
雁衡睁着眼看着,除了苦涩什么都品不出。
唇齿相贴间,纪云婵颤抖地依偎过来,柔软地像雪地里的蛇。
脖颈处青色的血脉传来活人的体温,那是他从暴风雪中救下来的,他心上人的温度。
此刻就这么不设防地,任他采撷。
雁衡眼睛都红了。
那双肩单薄地很,无需用多大的力气就能握住。
雁衡钳住她的肩,拉开了这个吻。
他盯着她,表情嘲弄,既是自嘲也是嘲她:“我同你是不是还有娃娃亲?”
纪云婵微不可闻地点头,生怕触及什么。
便见雁衡突然笑了,几乎带着一种解脱的释然。
他说:“既如此,那便来给我做妾好了。”
纪云婵仰头看他,握着那片衣角,毫不迟疑地点头。
仿佛将此当作恩赐。
......
纪云婵回到家时,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纪母和妹妹云娥正说笑,骤然见她失了魂一般红着眼眶进来,都吓了一跳。
“姐姐?”云娥站起来去扶她。
纪母也问:“圆圆,怎么了这是?”
纪云婵不答,扶着妹妹的手臂借力,直直地往卧房去。
云娥与母亲担忧地对视一眼。
纪云婵只觉得大梦一场,从未如此累过。她动作缓慢地和衣栽进床榻,就那么睡着了。
直到悉窣的脚步声和交谈声将她吵醒,窗外已然日斜西山。
她坐起身,头脑混沌。
纪母此时恰进来瞧她,脸上难掩心疼:“醒了?怎么不多睡会儿?”
纪云婵摇头,眼睛隐隐传来干涩感,她声音哑哑的,“娘,将军府的人来了?”
纪母微不可闻地点了一下头,走过去,将女儿抱进怀里。
“娘,你这是做什么。”
纪云婵语气轻轻,自嘲着露出一个淡笑,不知道说给谁听:“这是好事,我要成亲了。”
与人为妾,怎能不心疼。
她的头一个孩子,万般珍视养大,养的聪慧美丽,定了门好亲事,本该一生无忧,却不想时移事易,竟落得这么个结局。
纪母心如刀割:“我原以为你们能重归于好。”
“说什么傻话呢,娘。”
纪云婵平静地不像亲历者,带着一点情绪起伏过大后的麻木,“我与他云泥之别,流放的罪人,怎么堪为正妻。”
“娘——”母女依偎被呼喊打断。
纪云娥掀帘子进来,身后还跟着踌躇的郑母,“郑婶婶来了。”
郑母讪讪开口:“我本不该来,只是我家永儿回家了,又病了一场,不好来,只好我来。”
“若是没有纪姑娘,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办了。”她看向明显是受了磋磨的纪云婵,自觉无颜面对,转而对着纪母找话,好叫气氛不至于沉寂尴尬:“我瞧见外头的忙碌,可是家里有喜事?”
纪母对此一无所知,她看向淡淡垂下眼睛的长女,心中隐有猜测,却不曾表现,刚要开口,便听怀中人径自道:“郑婶婶就不必挂心我家的事了。”
纪母惊诧了一瞬,而后表情端起来。
她起身,郑母自然而然也跟着站起来。
“家中事忙,实在没法抽身待客,郑公子还病着,姐姐不妨仔细照顾着。”
纪母边挽着郑母的胳膊边同她说话,行云流水地将人带到门口,滴水不漏的话音落下,便是送客。
郑母不好再留,临走之际还是欲言又止地开了口:“纪姑娘怎么了?”
“云婵她要给将军做妾。”
纪母说完,无意瞧郑母的神色,她点头示意,进门去了。
独留郑母久久地站在原地,悲伤愧疚。
......
纪母进了门,急切地握住了长女的手,唯恐她不愿叫自己知晓:“圆圆,跟娘说,发生了什么?”
纪云婵没打算瞒,此事一别两宽,若是独自扛下来,母亲定然还会抱着投桃报李的情谊跟郑家来往。
如此这般,倒是给了她个痛快。
她道:“我向雁衡替郑永求情了。”
“这怎么成。”纪母心惊地喃喃。
“雁衡他好生气。”
纪云婵说起不愿意回忆的事情时垂着眸,不去看母亲的眼神,就能避免怜悯化做的刀。
“生气到要与我恩断义绝,做妾是我求来的。”
郑母看着独自受如此委屈却仍在隐忍的女儿,再也忍不住眼泪。
她用力地将女儿揽进怀里,“都是爹娘没用,是爹娘的错,是爹娘的错.....”
......
凭着对女儿的亏欠,纪母将雁衡送来的彩礼原封不动添进纪云婵的嫁妆里去,又从微薄的家底里拿出了很大一部分加上。
纪云婵静默地听母亲安排,不置一词。她只是独自上街去买丝线,来绣要穿的嫁衣。
却不想碰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纪姑娘。”
那呼唤声犹豫踌躇间透露着些许熟悉。纪云婵回头,看到了多日不见的郑永。
他身形瘦削了几分,面容憔悴,见了她,露出几分摇摆不定。
纪云婵朝他点头,“郑大哥。”
寒暄如旧,郑永却觉得两人间隔了千里。他黯然,开口道:“听说......你要成亲了。”
纪云婵应着。
他看着她篮子里挎着的各色丝线,那样艳丽,并非平日能用到的颜色,只觉得刺眼,他垂头对着纪云婵深深作揖,喉头都似被堵住,艰难道:“都怪我连累了你。”
纪云婵摇头,站在原地,不扶也不让,只是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说什么呢郑大哥,投桃报李本是应该的。”
投桃报李是应该的,本可徐徐图之,做到这份上却不是。
纪云婵并非没有怨言。
郑永愈加惭愧,求解脱般地看她,眼神分明透漏着可怜:“将军待你好吗?”
这问题问的逾矩,问问题的人无意识地求着心安。
纪云婵轻轻地笑了一下,没答话。
郑永看着她,执着地没有打住没有跳过,于是这个问题胶着在两人间,随着时间沙般地流走,露出底下的真心实意。
真心也好,假意也罢,纪云婵只是不想答。
她开口揭过,“科考在即,郑大哥多在乎些前程更重要。”
话里的切割意味太明显,郑永灰拜地收回视线,从未如此地意识到过永远丧失了与面前的姑娘的交集。
.....
那件嫁衣,纪云婵一针一线绣的无比耐心。
针脚细腻的牡丹花在盖头上摇曳,随着她跨过将军府的门槛。
盖头底下红黑一片,垂眸只能瞧见鞋尖,雁衡稳稳地牵着她,在众人的贺喜声中往堂中走去。
随着长者的唱和,喜娘扶着她弯腰拜了天地。
纪云婵不由得想,这阵仗属实有些大了,她手心都有些湿。
她的心咚咚地跳,顺势想到:纳妾需要拜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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