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缠心 夜探

车马走南熏门入城,过蔡水河,在朱雀门前五里地的大街上,右转往康宁巷去时,柳裁叫停马车。

“陋巷脏乱,恐污贵人,我等在此下车即可。”

裴寂道:“你身体虚弱,外面日头正盛,不如还是我将你三人送至家的好。”

柳裁笑道:“已劳烦王爷很多,家下一个铺子就在左近,待会儿找个伙计通知家里来接就是了。”

说罢不等裴寂接话,致谢起身,打起帘子下了车。另外一辆马车上的柳惊春和泗水挑帘,看到柳裁下车,也跟着跳下马车。

待车马走远,小侍女泗水问:“小姐,王爷怎么就送到这里?离家还有一段路要走呢。”

柳惊春敲了一下她的头:“人家顺路罢了,咱们是什么金枝玉叶,敢支使起当朝王爷了。”

康宁巷旁的李子街有一家酱肉店,名姚肉轩,肉酱得咸香软烂。因柳裁姐弟三人甚是喜爱,店铺又在柳父下值回家的路上,他便时长捎上一斤半斤的回家。

今日柳裁豪横,请二人下馆子。

泗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赶了半上午的路,现在是饭点,早饿的前胸贴后背,看到肉吃的狼吞虎咽心满意足。

她感激自家小姐请吃肉,所以无论柳裁安排什么话,她都点头答应,再三保证无论谁向她打听花信别院的事情,她都是一问三不知。

柳惊春逗她道:“别忘了,你也是我的丫鬟。我问你也不说?”

泗水傻傻一笑:“二小姐请我吃酱肉吗?”

柳惊春:“请了你就说?”

泗水坚定摇头,被柳惊春追着一阵敲打。三人回家时又捎带回一斤酱肉。

等几人拎着肉回到家,正看到邻人从家里散去,楚氏在院里喜滋滋地围着几个大箱子清点财物。

原来裴寂已经如约命人送来赏赐,纹银五千两,另有绸缎十匹,首饰钗环一匣。

楚氏现在看柳裁如同看一尊会吐金子的金佛,既能往家里进银子,还能满足她攀高枝的愿望。一双笑弯了的眼,再也不是横挑眉毛竖挑眼的不耐烦状。

瞧到柳裁三人向她福身见礼,她赶忙放下手里的算盘珠子走上前,眉开眼笑地托住柳裁的手,一面笑着说:“免了免了,瞧这小脸儿都瘦了一圈儿,可要好好补一补。”一面偷眼往她们身后瞧。

“娘,找什么呢?”柳惊春问。

能找什么,肃王爷呗。

见识到肃王爷救人时的慌张和惩罚人时的冷漠高位者姿态,楚氏即怕见到他,又希望此刻他会护送女儿回家。

若是护送,亲事就板上钉钉了。可惜没有,虽有失落,但仍旧满怀信心,她的继女可不是一句貌美如花能够形容的。

“没看什么,快进屋,仔细风吹着你阿姐。”

柳裁心里叹息,真把她当成能解她**的解药了,可惜马上就要梦碎,不知她能否承受。

一家人其乐融融,至晚间饭毕,楚氏欲提及柳裁婚事以及王爷恩赏分配事宜,婚事被柳父以柳裁身子尚未痊愈为借口作罢,只道待柳裁养足精神了再谈,赏赐则全部锁进库房,容后再议。

柳宅有前后两进,后院正屋有四间,归柳瀚夫妻二人使用。

东厢房三间,辟出两间给柳氏姐妹居住,另外一间是两个丫鬟住。丫鬟楚氏身边一个,柳裁和柳惊春共用一个,便是泗水小丫头。

西厢房三间,一间归柳家小儿子柳遇春使用,另外两间堆放物品。

前院有两间住着一对年老的夫妻和他们的孙子,老丈守夜看门,老婆子在后院做饭洗衣,孙子负责跑腿并做些粗活。

柳瀚俸禄一年二百石禄米、一百贯俸钱、二倾职田,供给一家老小吃喝绰绰有余,但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买这样宽敞的两进宅子不太可能。

之所以供的起,全仰仗亡妻带来的嫁妆—京城里的两个铺子。

也就是看在铺子的面上,楚氏才愿意好好教养柳裁。

柳裁自四岁丧母,次年底父亲续弦,便跟着她外祖父天南海北地贩运货物去了。

在此后的八年里,她攀高山,游五湖,见识天地,眼界开阔了,性子便越发的坚韧洒脱。

到十二岁那年,柳裁的外祖父终于意识到,宝贝外孙女已经长大,她是官家小姐,终归要嫁人,无母亲教养,跟着自己一个商贾,未来不会有什么好前程。

而柳瀚也思念爱女,一纸书信,将她接回了京城。

“阿宝,身体恢复的如何,这几日别去你母亲那里学规矩了,好好养身子。”送爱女回房,柳瀚关切地询问她的病情。

柳裁便将此前同妹妹讲过的话又复述一遍,不过对于为何生病之事据实以告。

听完沉塘之事,看得出柳瀚十分愤怒,前几日妻子向他解释女儿不过偶感风寒时,他便怀疑另有隐情,没想到竟是被人撺掇着要害死女儿,幸而因照顾王爷寒疾有功,被王爷救了下来。

铁青着脸沉默许久,柳瀚才道:“沉塘的事情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但我还听说王爷要纳你?”

柳裁苦笑道:“根本没有的事,今日的财帛已是谢礼。至于交代不交代的,我另有打算,父亲不必操劳,只是要找机会同母亲说一声,千万不可再开此种玩笑,更不可对外人大放厥词。”

她只寄希望于父亲能够说服继母,绝了送她入王府的心,更不要再打她婚嫁的主意,她才好做接下来的事。

若父亲劝说无用,她便只有撕破脸皮一条路可走了。

而在柳瀚听来,是女儿不愿自己与妻子发生争吵,她受了委屈,还要大度地维持家里的和顺,实在令他感动又窝心。

他红着眼点头应道:“好,那是你的伤心事,你不让爹提,爹一定不多说一句。”

揉了揉眼睛,他继续道:“王府的日子没那么好过,达官贵人娇贵难侍候,你能想开很好,我会找机会同她说明,配个门当户对的才是正理。”

嘱托一回注意修养身体后,柳瀚回房。

-

侍卫将柳裁下车至回家之间所做的全部事情,巨细靡遗地汇报了个遍,主要是柳裁去姚肉轩吃酱肉,吃完还捎带一份回家的事情。

裴寂听完消息头也不抬,还是以往那般不露一点情绪,但自己在心里早自说自话了:看来身子骨好个七七八八了,有了胃口,否则有柳惊春这个小医师在,哪能让她大口吃肉。还带回家一份,到底有多爱吃。

翌日,他便吩咐侍卫带回一份同样的酱肉,同带回来的还有一碟辣酱。

他自小养的精贵,鲜少去碰刺激肠胃的吃食,便只用了几口酱肉,味道不错,猪肉经过熬煮,与香料充分融合,香而不腻,肉质不柴不硬,口感细腻,手艺比王府的厨子不差什么,味道也相似。

喜欢的口味王府的厨子也做的来,很好。

“王爷,柳小姐家小厮出门买了支桃花,听他与花贩子交谈,说是柳大小姐要的。”

身穿黑甲,身形高大结实的侍卫首领李沛德,在书房里汇报着下属探来的消息。

裴寂听了,常年冰雪覆盖的脸融化些许,心里笑道:买桃花,在青寒山没有看够吗?

“还有吗?”他平静地问道。

观察了自家主子的脸色后,发现他心情似乎不错,以往要结满三尺冰的脸,今日似乎只结了薄薄一层,李沛德便大胆地将原本要隐瞒的细节汇报了出来。

“桃花本来四十文一支,花贩听说是柳家大小姐要买,主动便宜了五文钱,说‘柳大小姐是仙子,这支桃花被她买了,是它的福气,能博仙子一笑,我情愿少赚钱,小哥在大小姐面前为我美言几句……’”

啪!

是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的声响。

李沛德因勤于操练而略显黝黑的脸,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再添青气。

他赶紧住嘴,心里暗骂自己不会看脸色,主子心里肯定早就有气,他不知从哪里看的主子心情不错,真是邪门。

“带我去!”

裴寂一马当先走出书房,怒气冲冲地打马往花贩子处疾去。

刚进街口,裴寂从人声鼎沸中听到一阵中年妇人的叫卖声:

“桃花,新鲜桃花,柳大小姐专门来买的桃花。”

“京城最美的桃花,柳大小姐夸赞的桃花,买了会和柳大小姐一样美。”

在高头大马上脸黑成锅底的裴寂:……李沛德侍卫长的头衔要动一动了。

李沛德浑然不知自己官帽难保,只知道王爷的脸色他有些看不懂,但既然是说道花贩时王爷发的脾气,便是花贩惹王爷不开心了,便吩咐手下:“驱赶!”

裴寂不管他,只冷声吩咐道:“给本王去买一支桃花。”

李沛德:……流年不利,怪不得早起时就觉得自己被乌云罩顶,原是不祥之兆。

要说做生意要能说会道呢,花贩子嘴甜会唱,生意也做的热闹,这不听了她的吆喝,三五成群的人过去挑选。

一男子挑花挑的眼花缭乱,花贩便问道:“小哥是给妻子买花吗?”客人点头,花贩接着笑道:“你看这支怎么样?您的妻子一定和柳大小姐一样美。”

裴寂听花贩如是说,立刻对已经出列的侍卫道:“回来。”

他要自己买。

驱马上前,利落下马,亲自挑选。

遗憾的是,市井小商户没见过几个贵人,被裴寂华贵的气质吓到了,噤若寒蝉,不敢像平时那般随意乱打听乱摆闲话。

挑好一支开得最胜的桃花后,裴寂静静地看着妇人,等她问话。

妇人魂不附体,腿抖如筛糠,不知犯了贵人什么忌讳,要被这样审视。

裴寂:“你不问话?”

花贩:“不敢污了贵人的耳。”

裴寂:“花我全要了,问!”

花贩这个时候倒实诚起来,只道送妻子买一束就能讨她开心,买如此多,不知要讨好花楼姑娘,还是没能到手的人。

话捡好听的说的道理,她十分熟稔,但为防错漏惹贵人不快,只好小心问道:“公子,买……买这许多花,要送给什么人吗?”

裴寂:“问其他的。”指了指上一个客人离开的方向,“就问和他一样的话。”

花贩脑子一抽,记得好像是与那客人聊了有没有妻子的话,便赶紧试着问道:“公子,娶妻了吗?”

裴寂的脸更黑了,冷脸上马,吓得花贩几乎要跪地求饶。

“花全买了。”

往返一趟,回府里时已是黄昏,用过晚饭,裴寂即无心欣赏买来的鲜花,又没心情读书,支起长腿躺在罗汉床上闲思。

一会儿想柳小姐买花插瓶时的柔弱身影。

一会儿想柳小姐晚饭用了什么吃食,吃的是多是少。

一会儿想柳小姐今日有没有想起他。

不觉间,夜空里升起玉盘,不高不低地挂在树梢,抖搂出白灿灿的光,照进肃王爷的寝殿。

肃王爷面朝墙壁,心里乱糟糟,肃王爷面朝窗外,心里急慌慌。

也不知为何会乱,也不知为何会慌。

月下思人,好不凄清。

柳小姐赏月吗?

鬼使神差地,裴寂独自一人出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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