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困兽

“我不是……”蒋承意看了她一眼,“你弟。”

云观月觉得他躲躲闪闪的模样十分有趣:“当然不是,小泽比你听话。”

他不再应声,挪开了视线。

又是沉默。突如其来的。

云观月咬住下唇,有一瞬的心慌。

他下了床,径直走进洗手间。

她听着洗手间内“哗哗”的水声,垂眸看见床头柜上,塞满烟头的烟灰缸。

云观月不安地在原地踱了两步。

蒋承意刮干净胡子,招呼她:“走。”

她点点头,跟在他身后出了门。

没人再提草莓的事情,那盆洗好的新鲜草莓,孤零零地待在烟灰缸旁边。

也许他现在讨厌草莓了。

她无法不去猜测蒋承意这些年都在过什么样的日子,他不再生动,不再热诚,就像被困在囚笼里的狮子,面容灰暗,眼神无光。

那间不采光的出租房就是他的牢笼。

云观月心中一阵凄惶。

也许她今天能暂时带他离开这里,可以后呢?

十年前,他带着她离开泥沼,她恩将仇报,十年后,他自身难保,她却袖手旁观,踌躇不前。

“我打个车吧,这里离医院挺远的。”她提议。

蒋承意始终保持着走在她身前半步的位置:“附近有私人诊所。”

她点头:“你的伤口……昨天是怎么处理的?”

“有手就能处理。”他无所谓道。

“可是你发烧了。”云观月跟上他的脚步,“伤口感染不是小事。”

“嗯。”他说着,走进人满为患的私人诊所。

诊所设施简陋,只堪堪抹了白色墙灰,墙上挂着一只绿色扇叶的风扇,连医院里常见的【静】字都找不着。

秃顶大叔坐在诊所大门正对的木桌后看诊,一旁则是排成一条长队的病患。

有家属占着本就不多的座位,晃着二郎腿抽烟,烟灰随手抖在地面。

“蒋教练,我们要不还是去医院吧?”云观月扯了扯他短袖袖口。

“不用。”他答。

她担忧道:“这里……感觉不太卫生。”

“用不着上医院。”他有些不耐烦。

云观月向来不喜与人争辩,可她看着他已经泛白起皮的嘴唇,还是鼓起勇气:“在医院检查,也许会比较全面,你也能放心一点。”

“云观月。”蒋承意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没钱做检查。”

他诡异的眼神莫名让云观月想起某一年跟着父母在非洲旅行时,偶然碰见的一只受伤的野生动物,她更把语气放软:“没关系的,我来付。”

“我说,”他的声音更沉,“我没钱。你付了,我也没钱还你。”

云观月笑了笑:“没事呀,不用还,你的身体能好才是最重要的。”

蒋承意不再同她对视:“到了。”

“你是哪里不舒服?”秃顶医生问。

“发烧。”他答。

“给你开退烧药,一天三次。”医生头都没抬,“多少度啊?”

蒋承意懒懒地开口:“不知道。”

“医生,是高烧,而且他身上有伤。”云观月眼见医生的医嘱就要写完,着急道。

医生终于抬起头:“伤在哪儿?”

“额头这个。”她小心地指了指。

蒋承意没说什么,由着医生把额角的纱布揭开。

“这伤口愈合得蛮好啊,怎么会发高烧呢……”医生用手背探探他的体温,“得有三十九度了,小伙子,你身上别的地儿有伤吗?”

“有。”他掀开上衣下摆,露出腰侧渗血的纱布。

“衣服脱了吧,我给你检查一下。”

云观月惊讶道:“医生,就在这里检查吗?”

医生答:“是嘞姑娘,我这儿是小诊所,大小伙子一个,没那么讲究。”

云观月哑口无言,眼见着医生终于带上医用手套,又看了看蒋承意的臭脸,没再说什么。

她终于看见蒋承意左肩上那道疤的全貌。

从肩头,一直到肩胛骨,最终在后腰收尾。

粉色的增生性瘢痕在他后背的皮肤上连成崎岖蜿蜒的一道,云观月盯着他**的后背,终于看见了横梗在他和她之间的八年。

或许就是这道疤,生生劈开了蒋承意的从前和现在。

除去这道疤痕,他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旧伤。

旧伤之上,青紫的淤痕连成一片,淤血之上,又叠新伤。

他的日子,好像过得很艰难。

云观月站在在他背后,悄悄地抹掉眼泪,轻缓地接过他脱下来的上衣:“我来拿吧。”

蒋承意没有拒绝。

“小伙子……”医生见了他腰侧的刀伤,试探道,“你做的是什么工作啊?”

“治你的病。“蒋承意平静地看着医生的双眼。

云观月一看医生变了脸色,心道不妙,伸手把蒋承意的脸推向一边,笑着说:“医生,不好意思,他烧糊涂了,您不用管他说的话,有什么事儿跟我说就好,我们一定配合。”

医生心中不悦,却也不好伸手打笑脸人,答道:“伤口感染,先到里面清创包扎,打一支破伤风,走的时候把消炎药取了。”

她抓着蒋承意的胳膊:“好的,辛苦医生了。”

医生点点头:“先进去等着。”

“诶,好的。”云观月应了声,把蒋承意拉进诊所的内室。

“这里不是还有一个房间嘛,怎么刚刚非要在外面给你看。”她把衣服盖在他背上,“怎么样,会不会冷?”

他看了看随着云观月说话的动作,一鼓一鼓的脸颊,下意识抬了抬手:“不冷。”

“你今天有没有吃东西?”她又问。

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没。”

“那一会儿我们去找点儿东西吃,要选清淡的,吃完你就能吃药了。”她自顾自地说,“然后回家睡个觉……你应该不能洗澡,我给你擦擦……”

蒋承意听着她的话越说越怪,赶紧开口:“云观月。”

“嗯?怎么了?”她笑着看他,“是不是想喝水?我出去买。”

医生走进来:“发高烧得多喝水。”

“好,”云观月朝医生点点头,又俯身叮嘱坐着的蒋承意,“我现在出去买水,你自己先在这里,听医生的话,知道吗?”

蒋承意的脑袋一阵一阵地发胀,随口应道:“嗯。”

云观月走后,秃顶医生给蒋承意打了破伤风,清创的时候,看着疼得呲牙咧嘴的蒋承意,笑道:“小伙子,你不愿意说,叔也知道。叔年轻的时候也混过,后来年纪大了,慢慢才好了。”

医生给他包好伤口:“你比我幸运,有个这么好的姑娘陪着你,人要学会珍惜呐。”

蒋承意皱着眉看他,正想着怎么解释,就听见他说:“你不用这么看着我,你是没看见那姑娘刚刚在你后头掉眼泪。这么好的女孩儿,别辜负人家。”

“她哭了?”蒋承意诧异。

“擦干了眼泪才敢到你跟前。”医生笑了笑,“可以穿衣服了。”

蒋承意没说话,抬手套上了衣服。

“我去到好远的地方,才找到没冰镇过的矿泉水……”云观月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拧开瓶盖,这才把水递给蒋承意。

他僵了僵,接过水:“多谢。”

医生一脸欣慰,叮嘱道:“回去多休息多喝水,记得忌口,别吃发物,伤口不能沾水,按时来换药。”

“好的医生,我们记住了。”云观月接过消炎药,笑了笑。

“儿子,你要是不好好念书,长大以后就会变得和这个叔叔一样,知道吗?”

两人离开诊所时,听见一个妈妈教育孩子。

云观月回头望去,恰好那个妈妈四目相对。

女人慌张地扭过头。

蒋承意好似什么也没听见,沉默着走了一段路,突然开口:“你走吧,我送你出去打个车。”

“她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云观月没有回应他的话,“你不是那样的人。”

他冷笑:“哪样的人?”

她想了想:“就是……不好的人。”

蒋承意突然停下脚步,双手扳过她的肩膀,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云观月,你了解我吗?”

云观月不敢点头。

“你什么都不知道。”他自暴自弃地笑起来,“我就是这样的人,过了今天,都不知道有没有明天。”

日头正盛,强烈的紫外线照射在蒋承意的身上,把他的眼眶晒得发烫。

“你以为我不知道生病了要去医院吗?”他凑近云观月的脸,面容扭曲,“我知道啊,可是我没有钱,我没钱交医药费,没钱买医保,我只能住在这样的地方。”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你懂吗?”

“不,不是的……”她无措地摇头。

他紧紧盯着她,目眦欲裂:“我不需要你来看我,不需要你可怜我,我的生活已经够糟了,而你只会让这一切变得更糟。”

“我、我不是故意的……”云观月抬手拉住他的小臂,哽咽道,“我可以帮你,真的,你有困难就告诉我,我一定帮你。”

他挣开她的手:“我不需要。”

怎么会不需要帮助呢?

蒋承意需要帮助,他只是不想要云观月的帮助。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只是低着头,默默流泪。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她究竟是哪一句话说错了,哪一件事做错了呢?

明明,他的态度已经好了一点点。

“话说重了,抱歉。”蒋承意突然开口。

云观月抬头看他,眸光闪烁。

“送你去打车。” 他丢下一句话,拉着她的手臂,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云观月,你在哭吗?”蒋承意往云观月十七岁的肩膀上拍了拍。

她趴在桌面,把头埋在手臂间,闷声道:“没有。”

蒋承意钻到课桌下,仰头看她埋在双臂间的脸,笑道:“还撒谎,眼泪都滴到我脸上了。”

“你有病吗……”云观月终于直起身来,双眼通红地瞪他。

“你怎么啦?”他也正经起来,“谁惹你不高兴了,我去找他算账!”

她被逗笑了:“算什么算,你谁啊。”

他拍拍胸口:“我蒋承意啊,云观月的另一人格。”

她擦了擦眼泪:“我没承认。”

“没事儿,我承认就行。” 蒋承意也笑起来,“放心说吧,哥替你出头。”

云观月大大咧咧地擦起鼻涕:“没什么好说的。”

“啧。”他嫌弃道,“你看,你这就不对了,没什么好说你哭成这样,你要不告诉我,一会儿我找我们班人一个个问啊。”

“这是我的事。”她说。

“那不就是我的事儿了?”蒋承意呲着牙,“人格。”

出租车司机一个急刹,把云观月甩出回忆,送到小区门口。

她取出包里的小镜子,左右看了看自己的脸,确认没有任何哭过的痕迹后,才迈步回家。

加上答应了徐芊的产品文案,云观月这几天已经堆积了不少未完成的工作。

作为一个自由创作者,一旦没有按时完成每天的任务,就很容易导致所有工作都堆积起来,一连几天忙得昏天黑地的情况出现。

云观月只好暂时把蒋承意的事情丢到一边,默默回忆最近的工作DDL。

DDL指截止时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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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困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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