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泥土尚且湿润,身侧摇曳的枝叶不时还坠下水珠,踏过坡道上松动的木板,无数细碎的响动顺着风声拂面而来。一方歪斜的棚顶,依着一间简陋朴素但足以遮风避雨的大土屋,远远就能看到,棚下有个忙碌的影子。
两年来四下探听消息,机缘巧合才寻摸到这偏远的翳镇,找到这归山书院来。程琢收伞上前,声气轻柔婉转,面上含羞带怯:“在下偶然路过此地,腹中实在饥饿,姑娘这粥,能卖我一碗吗?”
雨棚下的清瘦女子摆了摆手,无暇抬头来看,只爽快地应声:“这粥本就做得不少,你直接拿了,吃一两碗就是,不打紧。”
程琢搁下雨伞,拂去衣角水珠,肆无忌惮地偏头瞧着她,看她朴素的麻衣,看她白皙手臂上缠缚的老旧腕带,看她歪斜着束起的乌发,也看她眉边与唇上细小却清晰的疤痕。故人面上仍可说是一如初见的白里透红,不过如今这白是苍白,红也是寒风吹就的淡红。
桌边一大桶热粥看着卖相不怎么好,却还有些肉糜伴着咸菜,在如今这个世道,已经称得上丰盛了。
“不要客气,吃一碗吧。”半天没听到动静,女子抹了把汗,将三两下盛起的一碗粥向前推了推,又取了只尚且沾水的勺子甩了两下,随意地搁在粥面上。
程琢将粥碗捧起,手指轻轻在碗沿裂隙上抚过,视线仍落在女子身上。她一勺一勺缓慢地吃起粥,咽下一两口便停下动作,故意放柔了语气:“好教我知晓恩人名讳,日后回报这一饭之恩。”
“黎元。”女子接连盛了三五碗粥,又抹了把汗,抬头的瞬间眯了眯眼,侧头避了光,才再次正视了眼前的“落难路人”,礼节性地一笑:“不值钱的稀粥而已,倒也不必谈什么回报。”
程琢怔然:“黎元?”
女子笑道:“是,寻常黎庶,元元之民。不过这里贫瘠,什么园子都没有,‘梨园’自然也没有,要听曲怕是要等到年关去镇上。”
“……我名程琢。”程琢追着那双沉静平和的眼睛,隐下眼底的几分寥落,笑盈盈地反驳道:“我没有听曲的雅兴,但是恩还是要报的,姑娘这粥又香又鲜,吃上一口,怕是要叫人记挂上一辈子。”
“是吗?”黎元眉头抖了抖,嘴角上扬了几分,显出些不好意思的神情来:“我就是随便煮煮的。”
程琢真诚地肯定:“味道很好。”
黎元挠了挠脸颊,点点头抿着唇笑,撇开视线埋头擦了擦桌子,“那你趁热吃。”
这模样便是羞怯词穷了,若是指望眼前的人将话题延续下去,怕是太阳都要打西边出来。
程琢加快了进食速度,仿佛当真是忍受了饥饿之苦的行路人。不一会儿她便放下粥碗,取出巾帕轻拭唇角,而后垂下眼低声道:“我现在无处可去,也没什么谋生的路子,恩人这里粥饭味道鲜美,可有什么差事给我?”
“啊?”黎元大抵是没料想到这么个情况,蹙眉思量片刻,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程琢直视着那双错愕的眼睛,补充道:“程某虽身无长物,却粗通一些武艺,想来还是能帮上恩人些许的。”
黎元端详着一身轻便武人装束的程琢,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神色渐渐凝重。
“我……”程琢紧盯着身前空碗,攥着勺柄的手指不安地捻动,语带落寞:“师傅门徒众多,我既不出挑,也不缀尾,太过寻常。是以……如今穷途末路,总要为自己谋条生路。”
“这世道——”黎元闻言一叹,看这清秀姑娘忧郁的神色、发白的指节。她欲为人收捡空碗的动作顿住,眼底又浮起几分怜悯,“这世道的确艰难,就算有本事傍身,也难免遇到身不由己的时候……你要是不嫌弃,可以留下来与我们一道看顾书院,偶尔也有些跑腿的杂活,求个温饱还是可以的。”
程琢满目感激,立刻点头应声:“能有个容身之处已是万幸,恩人不嫌弃我无用便好。”她故意将话说得模糊,便是吃准了眼前人心思纯善又多奇想,只寥寥数语就够让对方自觉编织出一段艰难身世了。
黎元不知是构想了何种跌宕曲折的故事,面带忧色,连声道:“不会不会……”
程琢正欲再为自己的来历抹上些惨淡色彩,一阵喧闹声便打断了她的情绪酝酿。
“师傅!怎的今日也这般早?”一个矮小的灰衣姑娘抢上前来,熟练地接了粥碗,将桌上的活统统揽了去,又回身对着一众小萝卜头道:“快些过来吃粥,吃完了进屋去!”
“快些过来!不要磨蹭!吃完就进去温书。”黎元板起脸蹙着眉招呼两句,又怕冷落了程琢,转过脸匆忙介绍道:“这是我徒儿路拾,后面那些都是附近村里来书院求学的孩子。”语毕胡乱指了指书院的侧门,示意自己要先走一步。
“师傅快些进去,都快入冬了,别老在外头受冻。”路拾扬着大勺一挥手臂眨眼间盛满了十来只粥碗,另一手屈指轻推碗沿,准确地将粥碗推至每个孩子手边,警觉的视线缓缓移向师傅身旁的不速之客,绷着张脸颔首示意。
程琢微笑着一点头,旋即把目光又追向黎元的身影,看她腰间悬着一只眼熟的铁环,唇角浮起一抹笑来。
驱赶着吃完粥的童子们进入书院,路拾面色一改,横挪一步拦了想跟进去的程琢,“还未请教,阁下是什么人?”
程琢漫不经心看向眼前满眼防备的少女,简短回应:“落难的路人。”
“你?落难?”路拾难以置信地扫视她一阵,与素来粗枝大叶的黎元不同,她与商队打交道较多,对程琢这一身“普通”武人装扮另有一番认识:料子精细、暗纹繁多,各处还有一些精巧的饰物,一看就是造价不凡,也就是黎元目力不佳,事事不大经心,才会觉得是普通人家的粗布蓝衫。
程琢平静地说:“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要留下来报恩。”她说了实话,不过彼时这位救命恩人,名字还叫赵宁。而那时的赵宁也不知道,自己救下的蒙面姑娘,其实是名叫程琢的秉心阁门人。
想当年路拾还是个跟在赵宁身侧的小萝卜头,如今也是二八年华的少女了。
路拾不曾见过她,听她这番话只觉得悚然,委婉回绝道:“我们这里没什么新鲜玩意,不过乡野方寸之地,没什么江湖人士一展拳脚的机会。”
程琢故作惊喜:“哦?那岂不是正合我意。”
路拾又道:“这里都是些贫苦俗人,为避乱谋生罢了,没有什么了不得的隐士高人,更没有什么碰上江湖奇遇的机会,加上此处山道难行、冬寒夏热……”
见她要细数此处种种不便,程琢直接出言打断:“路姑娘,我知你心中顾虑,但我既然能寻来此处,便是有所图谋,你又能如何呢?”
“你——”路拾虽是黎元一手带大,偏生一心向文,不曾认真习武,面对着程琢不免自觉气短。
“我所图甚大,现在还在明处,你若教我留不下来,我便要遁入暗处,让你们无从戒备……”程琢生得一张温柔和顺的面容,不言不语或略带着笑时,总显得亲善可欺,像是不谙世事的闺阁姑娘,偏偏此刻满面狡黠,一下子将这良善外貌的亲切感颠覆了不少,就算她刻意放轻了声调,一字一句也令人心生寒意:“哎呀,你当真要如此么?”
路拾被她唬住,一时间杏目圆睁,“我们这书院有什么值得你图的?”不等程琢回话,路拾便急着叫起来:“我师傅如今……外间诸事都与她无关!你别想打什么坏主意!什么武功秘籍、绝世神兵、秘传遗卷或是藏宝之地,这里统统都没有!她统统都不知道!”
程琢心知这两年她们过得恐怕不太平,打定主意稍后再套些话,面上只做出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懒懒应声:“若我偏要打她的主意,你又能怎样?”
路拾愈发气急:“你!你好生无——”
“让我光明正大地打她的主意,不比暗中谋算要强的多了?”程琢轻笑一声,故意将袖内掩藏的小巧飞刀取出,在五指间轻盈旋转,“再者我留在这里,自然也不会让旁人来惦记她什么。”
路拾目光不自觉跟着刀锋移转,当下又急又气:“我师傅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你打她主意也没用!”
“那她现在有了。”程琢两指一并,飞刀稳当停下,刀刃闪动着烁烁寒光,“有我这个麻烦,专打她的主意。”
路拾隐约觉得这话说得古怪,瞪着眼睛拿不定主意,最终甩下一句:“不可理喻!”
程琢忽而发问:“她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她怎么还记得你这个小徒儿?”
路拾面色一僵,闭口不答,收捡了空荡荡的粥桶并粥碗,兀自拂袖而去,却没再有赶人走的意思。
程琢缓步踏入书院,抬手将身后木门阖上,走过几间空屋,循着孩童稚嫩的诵书声找到黎元所在之处,放轻了脚步走到窗边,并不打算入室打搅,只侧着身子向屋内看去。
昔年看一本书都要焦躁不安满屋打转的少女,如今在这四面漏风的书院里却神采飞扬,黎元手里握着戒尺,偏像执了把刀在手上,另一手随意捉着书卷,不像个教书的师长,倒像个闯进学堂闹事的武人。而身边一众懵懂孩童仰头看她,面上尽是亲近敬佩之意。
当初悍勇飒爽的游侠,如今竟是个有模有样的师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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