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日一大早，桑吉难得催促，直言敌方大部队已在路上，我方必须紧急行动保证及时安全撤退。

十月的第一天气温骤降，微弱的朝阳也无法将寒风变得柔软。车窗全关闭，四人裹着厚外套缩在座位上昏昏欲睡。从落脚的小镇开到青海湖需要2个多小时，路上没什么特别的景致，只有道路两旁成串的杨树，黄色的叶片在冷风中扑簌，闪着耀眼的金光，打进车窗内，映在四个迷糊虫的脸上。

“今晚开始，酒店的价格全部翻几倍，旅行团价格翻倍，我们这边根本忙不过来…不得不说，你们真是捡了个大漏！”桑吉习惯一个人絮絮叨叨。

他休息够了，不会抓着副驾上的人唠嗑。

“不是说准备下雪了吗？你们还要跑多久？”梁成溯打了个哈欠勉强接话，他今天轮班。

“跑完国庆长假就结束。等这批游客一走，那些餐饮、酒店、景区，全都关门走人，明年雪化了再来。冬天跑环线不安全，景色都被冻住了，没啥看的。”

开至青海湖，太阳高照，气温回升，四人又换回薄外套。

中华大地幅员辽阔，国人素来以秦岭淮河为界进行南北之争，每年咸甜两党都会对豆腐脑、粽子、汤圆什么味才是正统的问题唇枪舌剑一番。文凌是忠诚的南方党派，但这次她叛变了。

生活在沿海城市，海边是经常去的休闲地。文凌的记忆库中，海边总是闷热咸湿，一股子海腥味混着来往船只排出的柴油味，熏得她难受，清澈见底的海水更是寥寥可数。狂风暴雨时，大海又如同逃脱囚笼的恶魔翻滚着巨浪，令人畏惧。

此刻站在青海湖边，没有让人浑身难受的柴油味，没有吞噬一切的魔力，没有恐惧，只有海天一色，有飞鸟翱翔，有水鸭悠闲，还有透彻明亮的湖水泛着粼粼波光。如同一个安静秀美的女子，只字片语不说，笑意盈盈。

文凌站立水边，甘甜清冽的海风吹起马尾，随着呼吸沁入她的心肝脾肺，带走了早起的疲惫和沉重，她的眼和心都被这片西北的海俘获了。

景区内已经开始拥挤。很多人想法跟他们撞一块，都想赶早趟、防拥堵。马车、观光自行车、小摊贩、奔跑的小孩、成对的恋人……将道路占满。四人都对常见的游乐项目不感冒，活动范围仅局限在观景平台，大饱眼福后纷纷举起手机单反一顿瞎拍。

文凌正抓拍一只进食的水鸟，手机铃声响起，界面显示“宋老师”。她表情瞬间僵硬，紧紧握着手机思考片刻，呼出一口气，才找了个人少的地方接听：“宋老师好，……”

徐屹拍了几张，回头发现监工不在，环视一圈，直挺挺的背影立在角落里，不知道在看什么。他走过去，想把刚才选的几张电脑壁纸给她看，“文导游，看这几张……”待走近才发现异常。

一向冷静无波的文导游此刻身体僵直，眼帘垂下，正盯着一只水鸟，但目光涣散。睫毛轻轻颤动，像受惊的蝴蝶，眼角微红，嘴唇紧抿。

文凌听到声音回过神，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放松身体，勉力压下脸上泄露情绪的表情，转过头：“表哥。”眼圈泛红，小鹿般的眼珠彷佛蒙上一层灰。

徐表哥立马噤了声，放下手里的相机转过头不看她，直愣愣盯着一只水鸭在水里钻进钻出。

很快，调整好情绪的文凌开口说话，声音里的颤音也消失了：“表哥，可不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

文凌内心十分感激这次临时成团的旅行，她整个人在祁连山的草原、金灿灿的胡杨林、鸣沙山的山顶、青海湖的风里焯过一遍水，心里堆的烦恼事抖落了七七八八，本以为可以开开心心结束，没成想一个电话打破了所有幻想。

当真是没猜到故事开头，也没猜中结尾。

幸运的是另一个收获至今保留完好。文凌25年时间不自觉建立起来对男性的厌烦和偏见，已经一点点被徐屹和梁成溯扭转，虽未完全，至少敌对情绪已消失殆尽，两位帅哥已被她列入 “可来往人员”名单里。

况且，旅程结束后互不打扰，两队人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见面的几率万分之一，徐表哥不是会嚼舌头、乱管闲事的人，问个问题没什么大不了。

“你说。”徐屹的声音如一贯的清清冷冷，毫无异常。

文凌纷乱的脑子迅速冷静，她很感激表哥没有追问也没有安慰。

“按年龄算你比我们见多识广，你说，自己的原则重要，还是利益和前途重要？”

徐表哥长了一张无情脸，侧面线条冰冷坚硬，他沉思片刻后抬起眼睑，望着远处的海天分界线：“两个都很重要。”

“两者只能选其一呢？”

“2选1，按照利益最大化原则作选择，衡量一下在自己心里两边的筹码谁轻谁重。很多时候，成年人的世界不能两全其美，牺牲一部分无关紧要的自我换取利益很正常。”

文凌点头：“你说得对。”

“如果这个原则重要到让你犹豫不决，那应该是个影响一辈子的事，没人敢帮你做决定。”他转过身看了文凌一眼，又立即转正，站姿挺拔，“根据我的观察，无论怎么选都会有遗憾。但是，那些违背自己内心做了选择的人，今后如果遇到任何挫折和问题，都会怪罪到这个选择上，一遍又一遍提起，十分可笑。”

沉默半晌，文凌闷闷笑出了声，她看着徐表哥，眼角弯弯。

“谢谢你，表哥。浪费你这么多时间，还让你说了那么多话！你本来话就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还挺奇怪，哈哈……”声音轻快，显然已经恢复。

“……”

“真的很高兴认识你们两位。”文凌表情认真。

“也很高兴认识你们。”依然面无表情。

“表哥，要开始商业互吹吗？……”

回城路上大小车辆堵成长龙，桑吉吹着口哨轻车熟路，放着他百听不厌的歌，在一线之隔的另一边道上炫耀般飙起车速。

四人买了晚上10点同一个航班直飞楚市，整个下午的时间无所事事，文凌发挥导游职责查询攻略，最终一致决定到博物馆消磨时间。

桑吉送到门口，下车与他们客气一番，一一别过。

本以为无趣得很，没想到他们逛了2个小时依然意犹未尽。到桑吉推荐的餐馆点上大份炕锅羊排和手抓羊肉，搭配劲道的拉面和浓郁的酸奶，吃饱喝足后直奔机场候机。

黄金周的机场人潮汹涌，候机位置有限，林葭和文凌坐一块，梁成溯和徐屹在她们前排右方位置。

晚饭大家都吃撑了，此刻全身血液集中到胃部奋战，大脑迷迷糊糊，四人只是安静的坐在位置上，各自在手机上回复这几天耽误的事情。

“两位美女，你们也是到楚市吗？”

头顶冷不丁冒出一个男声，两位美女吓得手机都快拿不住，抬起头才发现身旁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两个年轻男孩：高个子，身穿运动

卫衣，满脸青春洋溢。说话的是左边头戴黑色棒球帽的男生，正直白地盯着林葭看。

林葭犹豫了瞬间，不过还是点点头。

“那我们同路呢！这是我同学，一起来西北玩了几天，准备回去。”

“哦。”林葭语气干巴巴的回答。

“太好了！他乡遇老乡，真高兴！”

文凌内心无语：坐这趟飞机的8成都是你们老乡，那群闹哄哄的老人团正用方言对话，那么明显的老乡也没见你们去认。不戴口罩的林葭到哪都能招来麻烦!

果不其然，另一个男生开口了：“那个，两位靓女，方不方便加个微信？”

林葭郁卒，果然是来搭讪的。她眼珠子左右转动，想着找个什么样的理由拒绝，眼神在前排右方停顿下来，梁成溯和徐屹早已回过头，一脸吃瓜群众的模样。

梁成溯接收到林葭的“求救”信号，恍然大悟，正准备开口。

“我们俩是一对，我如果加你微信，女朋友会吃醋的。”

两位年轻男孩加上两个吃瓜群众：“!”

只见林葭说完，左手一把揽过室友肩膀，两人亲密无间。

文凌正低着头回复信息，遭此变故，先是瞳孔巨震，又迅速恢复冷静，抬起头，朝那两个搭讪的男生勉强扯起一丝嘴角，皮笑肉不笑。为了更逼真，她就着林葭的姿势，缓缓将头靠在对方肩膀上，一副小鸟依人状。

气氛瞬间凝滞，眼前的两位男生表情精彩纷呈，时间被无限拉长，最终左边的男生出来圆场：“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是我们打扰了，对不起，哈哈哈，两位靓女确实很配呢——”

“谢谢！我也这么觉得！”林葭得意洋洋，搂得更紧了。

待这两个麻烦离开，前边四道探究的目光异常刺眼。

“你，你们，你们，是……那个，真的？”梁成溯实在憋不住。

林葭放开文凌：“开玩笑的，权宜之计，嘿嘿！”

听罢，两位帅哥表情终于恢复正常。

五人群里各自都在分享拍得不错的照片，桑吉加入战场，发了很多抓拍他们四人的合影。

手机收到消息的“叮叮”声连成一串，林葭分享美照的间隙抬起头，眼睛瞬间一亮。

此时梁成溯正拿着手机凑到徐屹跟前，身体紧挨，左臂揽着后者的左肩，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看起来十分亲密。

林葭挑起嘴角邪邪一笑，拿起手机假装在拍机场情况，转到两位帅哥背影时偷偷按下拍摄键。

半分钟后，五人群里惊现一条消息。

[晴儿，看我的CP配不配？]

[帅哥背影照片.jpg]

文凌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溜圆，语气急躁：“葭葭，你在干什么？”

林葭抬头看她，疑惑道：“怎么了？”

“你是不是发错地方了？快撤回！快！”

林葭低头仔细一看，脸色顿时苍白，原本发给秦专家的消息和照片不小心发到了五人群里！她手忙脚乱准备撤回。

可惜太晚了！前排一个声音幽幽传来：“什么意思？”

梁成溯正盯着她看，眼神直白，他举着手机，屏幕上显示那两条明晃晃的消息。

“CP？什么意思？缩写吗？配不配？”

林葭努力挤出一丝假笑，语气低声下气：“我发给另一个大学舍友的，哈哈，发错了，哈哈……我马上撤回！马上！”

梁成溯不吃转移话题这一套：“你发的是我们俩的照片。”

“只发过一次，”林葭举起右手发誓，“只有这一张，而且是背影，没人看得出来是谁！”

“CP到底是什么意思？”梁成溯不依不饶。

“没什么意思，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是吧，文文？”林葭扯了把文凌的手臂请求支援。就算天塌下来她也绝不能让表哥和表弟知道，她给自己的CP还取了一个文艺气息十足的名字：沧海屹溯。

文凌早已化身为锯了嘴的葫芦，不发一言，没了刚才的默契配合。她漂亮的杏眼直视前方，身体纹丝不动，表情石化，试图把自己伪装成一件林葭游客顺手提的伴手礼，连呼吸都快没了。

两人遮遮掩掩的态度引起徐屹的怀疑，他打开手机网页，输入关键词搜索。气氛陷入僵持中。

“你自己看吧。”徐屹把手机递到梁成溯眼前，表情微微扭曲。梁成溯接过手机翻看，林葭抬起头，生无可恋。

对峙一方的脸色由黑转红，从绿变紫，精彩纷呈。

另一方的脸色则由红变绯，从灰转白，逐渐冷却。

漫长如几个世纪的一分钟过去，梁成溯涨红了脸，他抬起头，目光犹如烈焰，能把这两个小伙伴灼伤：“你们！你们——”

林葭拍拍脸颊，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如今的情况骑虎难下，她决心摊牌：“你们猜得没错，我和文文一开始就知道了，你们…你们的关系。”

“我们什么关系？！”梁成溯吼出声。

“我们不会歧视，你们也看到了，就算我们早就知道，也没有任何歧视的行为和言语。”

“歧视什么？！”

“所以，在我们面前，你们不需要再隐瞒。”两人根本没在一个频道。

“我们隐瞒什么了？！”

“临行前旅行社负责人说，跟我们拼座的是一对……情侣！”

“什么！？”梁成溯的表情已经不能用震惊形容，而是直接被劈成了两半，“你在说什么，我们是表兄弟！”

“真的……兄弟？”林葭小声发问。

“我大姨，是他亲妈，你们觉得是什么关系？”

林葭和文凌脸上的表情瞬间脱离了控制，脑海中此刻天雷滚滚。昨晚，秦专家的科普里提到，“骨科”这个类别的文挺受欢迎，原来，原来现实中真的存在！！

徐屹眼瞅着这两人的表情，知道她们的想法已经从青海湖歪到北冰洋，他再也忍不住：“单纯的表兄弟关系。”

“你们，你们竟然把我们，把我们想成那样——”梁成溯话都说不利索，“你们，你们，怪不得——难怪了，我早就发现不对劲——原来如此！”最后四个字是咬着牙说出的。

难怪了。

按照常理，女孩子对陌生男性总会设防，就算熟悉后也会谨言慎行，守护异性间正常社交的默认距离和隔阂。

但从一开始，他便感觉不到这两个女生的言行举止里有任何这样的成分，一天24小时，大部分时间挤在一辆窄小的汽车里，在确认自己和表哥安全无害之后，却以对待好朋友或亲兄弟姐妹的方式和他们相处。总而言之，原来她们压根没把两个同伴当成平常的成年男性！

梁成溯将这几天的相处细节仔细回想了一遍，两道剑眉快蹙成了直角，他冷冷一笑：“我想起来了，什么兄友弟恭，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们还叫我‘姐妹’，就是这个原因吧？”

林葭和文凌下意识往后靠，想拔腿就跑，但此刻身体像被下了定身咒，完全不听使唤。

徐屹似乎想到什么，神情变得诡异，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她们…她们叫我——兄弟！”

语气中带着一分犹豫，两分惊讶，三分担忧，四分尴尬，然而这些都压抑不住嘴角那0.1分的得意。

轰隆隆！晴天霹雳！林葭和文凌似乎能听到天打雷劈的巨响。

梁成溯脸上表情已裂成碎块。如果刚才是被人在身上砍了几刀，现在这句话就是在伤口撒上盐，用力摩擦，再放一把箭头抹上剧毒的冷箭直戳心脏，一着毙命。

他浑身冰冷，嘴唇哆嗦，一股热气直冲脑门让他差点缓不上气。愤怒、震惊、烦躁、苦闷、委屈，他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有多难看。

“我，我，看起来……我看起来……”梁成溯用尽全身力气和二十多年的修养极力维持脸上的表情。

可惜失败了！

他握紧拳头，目光逐一扫过林葭、文凌、徐屹，终于忍无可忍：“你们，你们，你们实在太过分！”

低声吼出最后一句，梁成溯脸如罗刹，气冲冲扭头站起身走了。那气势，犹如寻觅一生的杀父仇人终于出现，势必要大战三百回将其千刀万剐凌迟致死方才解恨。

另两道目光依然在注视着她们，文凌和林葭不敢看，她们身体僵硬，此刻都在心里祈求上天掉下五彩砂石好将自己埋起来。

“你们自己看。”徐屹的声音响起，眼前出现一个手机，屏幕上显示群里桑吉刚发的消息。

[@文凌@林葭之前是怕你们不高兴了要投诉，所以没跟你们解释，负责人说原先那对情侣另有安排，换成两个帅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