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踮着脚尖儿移到房门处贴着门框仔细听了听，一侧厢房里的铃儿真的是已经睡下，还发出阵阵轻微的鼾声。她又站直身体，竖起耳朵来听了听，屋里屋外都静悄悄的，绝对已无人，才转回身来坐在床沿上，从枕头底下摸出那草纸。
草纸上，字迹娟秀，依旧是蝇头小楷，字儿虽不多，个别字已晕开糊成一团，但还是能猜得出来，读得通的。
草纸上的字，不看还好，一看，可把董筱月吓了一大跳，甚至还有点后怕，幸好没有任何闪失。
“好个大胆的小子！”
她赶紧将窗户边的烛台重新点起，把那草纸点燃后放入床侧屏风后的火盆里，看着草纸完全燃尽，端起桌边未喝完的茶水，对着那堆灰烬淋下去，又端过来烛台靠近火盘仔细看，确定那堆灰烬里已经看不出有任何字迹，才将烛台放回窗户边，坐回床边重新躺下，深深舒了一口气。
一页草纸虽然已烧烬，但是白天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最让她心惊的是，那个小子胆子真的不小，居然敢跟着她上了王家的画舫，他就不怕被王家人发现？
他为什么就盯着我了呢？
此时他在做什么？在挑灯夜读吗？
......
此刻，更深露重，上阳府里，西厢房的雕花拔步床上，董筱月实在是辗转反侧，难已入眠。头顶上，那些精雕细琢的缠枝莲纹在夜色中模糊成一片暗影，正如她剪不断，理还乱的心事。
今日在上阳河畔发生的一切，依然走马灯似的在眼前回放。
王殊失足落水时溅起的水花、众人惊慌失措的尖叫、她跳入水中瞬间涌来河水的凉意、向王殊伸出手去拉她时，她抓伤她手腕传来的刺痛......还有王殊被救起后，王忬看她那表情......姨娘那表情......
“来府一叙”有什么好叙的？无非是答谢救命之恩的说辞罢了。董家与王家这十年来的疏远，岂是一次相救，几个小辈的“来府一叙”就能消弭的？
想得越多，就越是睡不着。府墙外面，寅时更鼓已起，鸡鸣犬吠之声渐渐此起彼伏，一声紧似一声。
她索性翻过身侧躺着，透过窗户上糊着的蝉翼纱，望向天边那一弯清瘦的月。
此时，月如钩，在房内地面青砖上勾勒出窗棂的影子，也勾起了她那些尘封的、不愿提交的回忆。
她记得最清楚的，是五岁那年的春日，王忬的爹爹升任临河巡抚，临行前阵，全家来董府做客，那时自己的娘亲董王氏已病骨支离，却仍强撑着陪王夫人一道带着她和王忬去后园子里玩。
“月妹妹，你看，”六岁的王忬笑意盈盈，从袖笼里掏出一只草编的蚱蜢，翠绿的身子在阳光下泛着光，“我跟着我们家老管家学的，他心灵手巧，可会编了。”
她小心翼翼的接过，那蚱蜢在她手中仿佛活了过来，“真好玩，真好玩！”她高兴的跳起来，“忬哥哥，这个能送给我吗？”
“当然可以，回去后我让他再给我编一个好了！”王忬很大方，高高兴兴的自己这个爱物送给了她。
那时，七岁的王忬已经能熟练的背《千字文》了，来董家后，却陪她在泥地里找蚂蚁，在花架下编草虫，两个小孩避开大人们，在董府后园子里玩得天昏地暗，饿了渴了都不管。
“忬哥哥，你以后还会回来吗？”王家北上去临河赴任那天，站在董府门前，她攥着蚱蜢，眨巴着一双大大的眼睛轻声问王忬。
王忬奶声奶气的郑重的点头：“爹爹和娘亲都说了，你是我未来的夫人，我自然是要常来的。”
“夫人就是娘子吗？”
“对呀，你就是我未来的娘子呀！”
“那你要来娶我吗？”
“要啊，我要骑着高头大马来娶你。”
“好，那我等你，到时候我们还一起玩。”
“嗯，到时候我让管家多给我们编几个蚱蜢，好不好？”
“好！”
“你要等我回来，我没有来，你不许哭鼻子哦。”
“好！”
......
那三个“好”字，童言稚语，却在她心里扎了根。
娘亲是在那年秋天走的。
送葬那日，白幡在风中猎猎作响，她穿着不合身的孝服，被巧嬷嬷牵着，铃儿和她一起，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两侧送别的人群中，她一眼就看见了王忬，他跟着母亲前来路祭。
路过他家路祭棚时，他趁人不注意，悄悄塞给她一块用油纸包着的芝麻糖，还替她擦了一把眼泪。
“别哭了，”少年的声音带着几分故作的老成，在她耳边说道，“月妹妹，我娘说，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董伯母也一定变成星星了，不信，你晚上昂头看，她一定在。”
“真的吗？”
“真的！”
她完全相信忬哥哥的话，破泣而笑。
被牵走时，她握着的那块已经有些化了的糖，眼泪更加止不住，那是她最后一次见王忬。
不觉间，月亮已悄悄挪了个位置。董筱月轻轻叹了口气。
十年了，那块芝麻糖的甜仿佛还留在舌尖，那个会编草蚱蜢的男孩，如今却好像不再是那个男孩，她已经完全不认识他了。
......
“小姐，该起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是什么时辰，铃儿在门外轻声唤着她。
董筱月却睡意渐浓，睁不开眼睛，脑子里就一团浆糊，模模糊糊的回了句，“进来吧！”
得到董筱月的允准，铃儿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撩起床帐，“小姐，王府的马车已经在府外候着了。”
经铃儿这么一说，董筱月才想起今天有王殊的邀约，她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任由铃儿扶她起来，搀扶她坐在梳妆台前为她梳流打扮。
镜中，少女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铃儿特意选了件月白色的对襟襦裙，又在她发间簪了支素银簪子。
“小姐，这样未免太素净了吧......”铃儿有些举棋不定。
“这样正好！”董筱月淡淡道，“本是去探病的。”
“病？谁病了？”老实的铃儿没有反应过来。
“王家大小姐王殊昨日落水，今日肯定是病着的吧。”董筱月说得一本正经。
“啊？！哦！”铃儿被董筱月敲了一下脑袋，这才反应过来，对着自己主子一笑。
上阳府外，王府的马车装饰得十分精致，车内熏着淡淡的檀香。
铃儿托举着，董筱月弯腰上了马车，她靠着车壁，心思却飘向了别处。
自从王忬父亲王显道升任巡抚，王董两家的往来就淡了，偶有节礼相赠，也都是官场上的应酬。姨娘董何氏却对这门亲事异常热心，三天两头在她耳边念叨：
“王家如今是临河第一等的门第，王公子又在白鹿书院读书，前途不可限量......”
“你爹在边城知府任上已经十年，若是能与王家结亲......”
“月儿，你可要好好把握机会......”
言下之意，她不是不明白，她知道姨娘是为了她儿子，她董筱月唯一的弟弟，董筱星。
董何氏本是商贾之女，能嫁给爹爹做继室，全凭她母家的财势。如今，那家外祖父生意大不如前，董何氏便急于通过这门亲事，巩固自己在董家的地位，也好为自己的儿子董筱星谋个好前程。
很快，马车在巡抚府门前停下。早有丫鬟等在二门外，引着她穿过层层回廊，来到一处精致的院落。
“月姐姐来了。”还隔着老远，就见那边窗下贵妃榻上，王殊斜倚着，面色有些苍白，见她进来就要起身来迎。
果不其然，毕竟是大小姐，昨天受了惊吓，又受了寒，王殊果真是病了。
“快别起来，起猛了头晕！”董筱月连忙快步上前按住她，“你身子可好些了？”
“多谢月姐姐，多亏了你，”王殊伸出手来让她握住，梨花带雨的说道，“若不是你及时相救，我怕是......”
两个人话还没有说完，门外珠帘轻响，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人还未到声音先至。
“听说月妹妹到了......”王忬的声音在看到董筱月时戛然而止。
十年光阴，将他从稚嫩少年打磨成清俊儿郎，一身青衫磊落，眉目间依稀还有儿时的影子，却又添了几分疏朗之气。
昨天那不算，这是十年后王忬第一次这么近，这么认真的看董筱月，他儿时的月妹妹，三人都怔在原地。
还是王殊先反应过来，“哥哥来得正好，是我邀的董姐姐。”
王忬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深深一揖，“多谢月妹妹对殊儿的救命之恩。”
他的语气多多少少有些客气而疏离，嘴里虽然还是叫的“月妹妹”，但生硬得仿佛面对的是个陌生人。
董筱月的心微微一沉，还礼道：“忬哥哥言重了，我也只是追随本心而为之。”
“月妹妹的无心之举，对殊儿却是再造之恩！”王忬直起身行礼表谢意，目光不经意扫过她发间的素银簪子，“月妹妹今日这身打扮，倒让我想起一句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这话说得含蓄，董筱月却听出了其中的试探。她今日确实存了几分心思，故意不作打扮，想看看王家的态度。
“哥哥怎么突然说起诗来了，”王殊怕董筱月难堪，笑着打圆场，“董姐姐快坐呀！”
客套中的两人这才又重新坐下。丫鬟奉上茶点，三人一时无话。窗外蝉声阵阵，更显得室内寂静非常。
“昨日一见，月妹妹诗书极好，”沉默了好一会，王忬又开口，“连白鹿书院的先生都对妹妹的诗称赞不已。”
董筱月垂眸：“忬哥哥谬赞。”
“不知月妹妹可还记得......”王忬的话说到一半，却被门外传来的声音打断。
“是忬儿回来了吗？”王家主母王夫人带着几个丫鬟走了进来，见到董筱月，笑容淡了几分，“这是月儿不是？一早听府里下人说今日府上来了贵客，想必说的就是月儿吧？”
董筱月连忙起身见礼。王夫人上下打量她一番，转向王忬：“你父亲在书房等你，说有要事相商，快去吧。”
王忬应了一声，向董筱月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
董筱月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方才他未尽的话语，可是要问她还记不记得儿时的约定？
“月儿，”王夫人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我家老爷将在这里住上一段时日，殊儿还需要静养，还望月儿以后常来常往。”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董筱月识趣的告辞，王殊眼里有惧怕，却不敢强留，只得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手，“改日我再请月姐姐过来说话。”
回程的马车里，董筱月靠在车壁上，只觉得浑身无力。王夫人的态度再明显不过，王家根本无意继续这门亲事。
是夜，她又失眠了。
她轻轻推开窗，让银色的月光洒满书案，取出珍藏已久的木匣。里面，静静躺着一只干枯的草蚱蜢，还有一张泛黄的油纸。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细微的响动，一会儿，一个小纸团从窗外扔了进来，在青砖地面转了个圈，静静的躺在那里不动了。
她惊魂未定，慌忙拾起摊开来看，只见上面写着一行清峻的小字，“见月如面。”
她的心跳得厉害，连忙推开窗四下张望，却只见满庭月色如水，竹影摇曳，哪还有半个人影？只有天边那弯月钩，静静照着这深宅大院。
哈哈，谁还没有个小时候的忬哥哥呀，来了来了，催泪蛋来了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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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往事如烟夜难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