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韩朵朵在满是裂纹的前挡风玻璃上睁开眼,眼前一片血红,两侧的冰壁向下方延伸,在看不见的黑暗里交汇。挂着联合政府标志的飞行器悬停在半空,车顶开了个大洞,几根绳子从头顶垂进来,角落里,锤子和几个人正在努力把周倩从变形的外骨骼里拖出来。几个人过来拉韩朵朵,车身震动把碎裂的挡风玻璃抖落,哗啦啦的声音里,驾驶员无声无息地顺着玻璃垂了下去。
韩朵朵动作一顿,抬眼看过去,声音里一下就带了哭腔:“哥!!!”
刘启努力睁开眼,却只能看见远处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蓝色光点。是发动机的火焰么?可为什么却悄无声息,那直径十公里、高一万米的怪物吼叫起来震天动地,像是能震碎脚底这个星球,但这个半球上无处不在的轰鸣也是整个星球三十五亿人共同的依靠。眼前人影晃动,他用尽全力却只是微微侧了一个角度,他半个身子挂在窗外,终于看清了那个光点:一个小小的盒子,毫不起眼地贴在车底,上面的蓝色LED灯泡闪烁几下就变成红色,最后终于熄灭。
刘启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在慌乱的人影和逐渐漫上来的血色里,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梦境里,他又看到了那场流星雨。
但是星星不动,那些璀璨的尾迹也不熄灭,整个天空好像一幅画。那一刻满天的流星都停住,唯有他,像风中落叶一样飘下。
坠入冰层的时候如此轻松,冰面像是纸糊,冰层破裂的声音在四面八方交响,刘启在百米厚的冰层里穿行。世界变成青色,天色亮得晃眼,光线零零散散地投下来,有些光怪陆离,映着远处摇摇欲坠的陆家嘴三巨头。好多人,上下左右都是人,有的互相拉扯,有的尽力托举,有的传递着什么。人们穿得五颜六色,姿态各不相同,他们的手都高高举起,脸都朝着天上,无一例外。冰化成了水,波纹把光折射得绚烂无比,刘启往脚下看了一眼,他看清了,更深处还有无数的手臂,从水底下尽力举起,托着的是一个又一个孩子,那些人的脸都模糊不清了,却又像是他曾见过的每一个人,陌生又熟悉,虚幻又真实。
这是冰封前的上海。
铺天盖地的窒息感这时候才灌过来,浩瀚的海水要将他吞没,磅礴的水压要将他挤碎,席卷了半个地球的水,也许来自南极融化的冰川,也许曾拂过中国三亚珍珠一般的礁岛群,也许养育了富饶的日本海。海潮动了起来,他却没有下沉,相反,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他上升了一点。水面上投过来一片耀眼的金色,那些人影被镀上金边,在水中一动不动,仿像是古老的雕塑。然后那一切都离他远去,水面之下很快就只剩一片虚无。
一块巨大的石头拖着嘶嘶声砸进水里,贴着刘启下沉,炽热无比,炸起一团气泡,刘启被推开,但紧接着又是好几块,还有更多,大大小小的石头块像冰雹一样砸下来,不仅是石头了,甚至还有残破的金属构件,钢筋水泥碎块,隔着水都能感到它们的滚烫,有的甚至还带着火焰——天上下起了火雨。
水很快被蒸发干了,城市也成为一片平地,只剩下火,天上下着的是火,地上流着的也是火,天上的连着地上的,烧成一片。
韩朵朵担架上弹起来,双眼通红,血从鼻子里涌出来,半张脸都是血,看起来绝望又恐怖。她翻下担架,抱着哥哥嚎啕大哭。显示屏上,标示着血压和心跳的线条都坠落下去,几个手臂上挂着红色十字的人围过去,开始最后的急救。
“感知过载?”Tim有些目瞪口呆
”她是向导,哪里来的感知过载,”周倩坐在地上,用力抹脸上的血,“她应该是跟户口建立了精神链接,想保证他能撑到地下城。但是……”
周倩伸手,胸口的姓名牌边上贴着十个红心贴纸,她一个个摸过去,用一种梦游一般的声音说:“我每救一个人,就在这儿贴一颗心,”她的眼神一下子茫然起来,“可我闭上眼就看到的,却是那些我救不了的人。”
刘启在地球表面的北京长到四岁,接下来的十七年里,都在地下的北京城,最远去过赤道。而最近这一年,他可以说是游历了北京周边的补给站、发动机、避难所,偶尔也下过几个地下城,比如天津,太原,石家庄。对他来讲,地下城都差不多的,普遍潮湿的空气,一样昏暗的灯光,统一倒挂的大树,相似的浓烈机油味。除了一年前那次远至苏拉威西岛的旅途,他再没离开北京超过500公里。
可是莫名其妙地,他认出了杭州,而且还是地球表面那个。
义务教育时期,老师用图片视频等等多种方式介绍过各大城市,比如伦敦的象征是大本钟,上海的标志是东方明珠,杭州的代表就是西湖。刘启自然是不怎么听的,但他知道书上说以前有句古话,“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只不过,天堂和苏杭他都无缘得见。而且其实他也并没有看到什么湖,只是雷同的高楼大厦而已,一如黄金时代无数彻夜不眠的城市。可他莫名就是知道,这里是杭州。
木星也悬浮在空中,占据了整整半个天穹,层层叠叠的云都遮挡不住它醒目的花纹,那只眼睛鬼魅一样如影随形。刘启知道这一定是梦境,离木星这么近的时候,杭州早已成为一个遗址,钱塘水啸也就比上海淹没晚了两个星期,那场大水几乎把杭州城都洗了一遍,什么三潭印月什么夕照雷峰,后来全都是一潭淤泥。随着地轴角度调整,气候带和季节差异不复存在,紧接着就是大降温,再后来全球地貌都变成同一个样子,山都被挖平,海都被冰封,天崩地裂,山无棱江水枯,只剩下寒冷与黑暗永恒。
天色忽然红了,占据半个天空的木星突然发出了亮光,好像那只红色的眼睛忽然动了起来,一个火球从瞳孔出发,飞速扩大,火焰顷刻就烧遍了天空,无数火球向着地面坠落……又是那场流星雨!
高楼大厦都融化,地面巨震,岩浆从地底涌出来,把整个城市卷进去,浩浩荡荡地在地面奔流。天上火雨密如鼓点,地上岩浆翻滚接天,也不知道天火和地火哪个更滚烫。
有一个人影从火焰中走出来,标准的制式头盔和外骨骼装甲,胸前的旗标闪闪发亮,沉默中似乎能背起整个燃烧的天空。外骨骼咔嚓咔嚓地响了一阵,那个人把手伸到刘启面前,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些微杂音从耳机里传出来,前半句有些咬牙切齿,后半句又仿佛带着笑意:“小兔崽子,过来。”
于是刘启向着他伸出手去。
周倩算是见识到了优秀哨兵的恢复能力,刘启中度脑震荡,三根肋骨折断两根扎进肺里,不致命的伤难以计数。结果拖回地下城就睁眼,第二天就下地闹腾着要去看王磊。
李一一和Tim跟在后面交头接耳:
“这是什么医学奇迹?”
“他们这种天赋型哨兵,身体素质好得吓人,”李一一头上绑着厚厚一层绷带,耳朵都被裹上,眼镜腿只好大概搭了个位置,每走几步就得伸手推眼镜,“不过如果你是说他被从‘井’里拉出来这事的话,确实挺奇迹的。”
“周倩不是说朵朵没帮上忙吗?”中澳合资拄一条拐,甩得飞快。
“又不是只有向导能把哨兵拉回来,另一个更奇迹,躺了整整一年,都塞医疗舱考虑冻上了,结果听说俩人一块睁眼……懂我意思吗?”
“你是说,哨兵和哨兵的精神链接?”中澳合资的眼睛瞪得老大,“这样也行?”
“我只能告诉你没有这样的先例,但是”,李一一挑挑眉毛,眼镜又滑了下去,“把地球装上发动机推走,这事以前有人干过吗?”
“没有啊!”
“那我们不也干成了吗!”
“对啊!”
“真配合啊兄弟!”两人兴高采烈地击掌,像一对相声演员。
刘启一脚踹门,吼得中气十足:“王磊!”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明亮,模拟阳光从墙壁上投下来,人造风推着窗帘轻轻摆动。
“活着呢活着呢,别瞎叫唤。”
“明天要经过一个彗星群,会有流星雨,整个亚洲都能看见。”
“那玩意到底有啥好看的,飞了这么多年你还没看够吗?”王磊在氧气面罩里翻白眼,“那个,你们谁去,给我弄个防护服来。”
“哎!”
“还有,不许叫我名字,没大没小……”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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