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谋心暗隐猫随见雪

简覆云坐在离官府不远的废弃黑瓦房梁上,静静得看着余万金迈进金城官府的大门。

他神色冷淡,一手抓着酒坛子,一手酒碗,毫不吝啬得灌上一碗,他喉结涌动,仰头一口闷下。

金城有梨酿果酒,但纯粹豪放,不带一丝温情的汉州烈酒,才最能代表近乎被黄沙覆盖大半的西北之土。

一碗过喉,简覆云面色不变,连红晕都没有。

如水般透明的酒水再次与酒碗来了个亲密接触,在碗边浮卷出白色的泡沫,泡沫漂浮,旋转,最终消失在烈酒涌动的香气中。

简覆云再次将酒水尽数吞入腹中,他耳尖耸动,听到细微的声响,心道:来了。

两束人影依次落在简覆云身后的左右方。

左边那男人道:“殿下,终于找到您了!您……受苦了。”

“哦?”简覆云讥笑且放肆道:“孤看起来,很像受苦的样子?”

苏啸养孩子还是很有一套的,吃穿决不会有半分亏待,简覆云哪有半点受苦模样,用个不恰当的词,简直是油光水滑,衣服的料子不算顶好,但内有绸缎,外是雄黄麂做的大氅,腰间配饰有玉环玛瑙,发冠金制,简覆云一点都不像是流落民间的落魄皇子,像是谁家娇宠的小公子,跑到某处房顶上来自由自在喝酒。

左边那位明显比男人要成熟些的女子,不满瞪了男人一眼,转而对简覆云恭敬道:“殿下,吾等是来协助殿下,回都城,夺皇位。”

“皇位?孤为何要夺皇位,现在这样就很好啊。”简覆云看似漫不经心,又一碗酒下肚,抬起手臂,招呼男人道:“闻一下,有没有酒气?”

男人的圆眼中尽是疑惑,他依言俯身嗅闻,道:“回殿下话,没有,呃!”

轰然声响起,尘土飞扬,碎石飞溅,男人被一掌摁在房梁上,脸冲下撞在房梁上,黑瓦尽数断裂,碎成小块。

“放肆,魔教残党,胆敢在孤的面前大放厥词。”简覆云稳坐不动,杀意尽显。

女人惊得后退一步:“殿下,你……”

简覆云的手掌仍按在男人头上:“很惊讶?”

他收敛其笑意,恍若地狱中的修罗,令人胆寒:“五佛中的贪寿——肖述,和嗜惧胡雪婴,孤没说错吧?”

胡雪婴胆颤道:“回殿下……小的……”

五佛:怜微,渴生,怒棺,贪寿,嗜惧。魔教赐佛生中五位得力下属,并称五佛。

“在贝川之战死里逃生的缚浊长老,又培养出一批新的五佛,孤当真是敬佩不已。”简覆云悠然得拽着肖述的头发,把他往上提,红褐色的眼中迸发森森入骨的寒意:“不过你们真够蠢的,往羊圈里投毒,自投罗网,嗯?”

“孤要怎么相信尔等能助我夺取皇位?”

胡雪婴一听入了主题,连滚带爬趴在简覆云脚下道:“殿下,这都是误会!”

“投毒不是我们做的,是有个叫方骸的组织,他们与硕王栾承瑛勾结,企图将脏水泼到赐佛生身上,我们赐佛生从未干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连二十年前的贝川之战,也是朝中有人故意引导。”

“若殿下不信,小的有证据,足以证明朝堂在行不轨之事,就连含玉阁,也是卑鄙无耻的小人!”

“殿下,他们是吾等共同的敌人,唯有合作,才能将其彻底掰倒。”

“长老先前在边城认出了殿下,但是殿下被一黑衣男子挟持走了,长老担忧殿下出事,才派我们前来寻找殿下,还请殿下明鉴!”

胡雪婴说得慷慨激昂,字字间都透露着诚心。

然而简覆云不为所动,他面色不变,松了对肖述的禁锢,又坐下喝起酒来:“听上去,若与你们合作,倒还不错。”

胡雪婴欣欣然抬起头来,却被简覆云一掌扇了过去:“谁允许你抬头的?”

面对简覆云的喜怒无常,肖述不顾带着血污的脸,赶紧爬起来道:“殿下,我们是有苦难言,我们祈求殿下的助力,小的们也一定会帮殿下铲除一切障碍,殿下英明,定能成为九鼎之尊。”

简覆云对着酒碗一饮而尽,对着匍匐在他脚下的两人道:“好吧,免礼。”

胡雪婴露出讨好的笑来:“那殿下,请跟小的们走吧,长老在等着您。”

“再说吧,孤还没玩够。”简覆云摆摆手道:“你们,去做你们该做的,时间到了,孤自然会想办法联络缚浊长老,滚吧。”

“可是……”肖述还想说什么,却被胡雪婴拦住。

她讪笑道:“明白了,殿下,小的就此告退。”

“对了。”简覆云叫住狼狈的二人,勾唇笑道:“官府现在正准备去抓捕方骸等人,算是为你们洗清冤屈了。”

顺着简覆云的指向,二人看见知府,官兵和捕快一行人,匆匆从官府大门走出,进了马车离去。

“高兴吗?”简覆云问道。

“哈哈……高兴,非常高兴……”

酉时的打更声响起,废弃的黑瓦楼上,徒留一酒坛和空酒碗立在房梁。

简覆云回到宋玉庄,他步履匆匆到了客房前,闭上眼,深呼吸一口,闻了闻身上,确定酒气已被内力驱散后,他打开房门,房内光亮一瞬,重新陷入昏暗。

他走至方桌前,手撑在桌上,俯身看去,方桌上是苏啸的包裹,以及那被包起来放在一旁的银杏叶花。

“终于,终于……”简覆云身体微微颤抖,眸光亮得仿佛黑夜中嗜血的野狼,他指尖轻触银杏叶花,自言自语中兴奋难抑:“衔枝,这是命运使然……”

没有人会相信,连简覆云也感觉到不可思议,这副十六岁的躯体里,是二十六岁的灵魂。

更简单易懂的说法,简覆云重生了。

在边城,他捡到了那个帷帽,可他无力反抗边城的混混,混混们抢走了帷帽,对他拳打脚踢一顿才善罢甘休。

本就虚弱至极的简覆云躺在尘土里动弹不得,他以为此生就要结束之时,遇见了缚浊长老,戴乍欢。

同在废弃瓦房上如出一辙的言辞,这个年逾半百的女人告诉她,赐佛生一直以来都蒙受着冤屈,赐佛生只是朝廷的替罪羊罢了,而他和魔教,有着共同的仇敌,那就是硕王栾承瑛。

和上一世一样,简覆云发现了窝藏在天佑门的方骸和他们的毒虫,和上一世不一样的是,没有宋桓玉,没有比武大会,没有缪鸿川,也没有苏啸,只有戴乍欢和魔教教众,他们在简覆云面前“杀死”了方骸一行人,带走了毒药,简覆云也看见了荣鼎楼里的御赐品,因而对戴乍欢的话深信不疑。

十六岁的少年生在贝川大战之后,他从未亲自感受过赐佛生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教派。

就这样,简覆云拜了戴乍欢为师,入赐佛生,扩大魔教势力,三年后,十九岁的简覆云理所应当成为了魔教尊主,他隐姓埋名,已经准备对大封朝廷下手之时。

他遇到了那个人。

苏啸。

含玉阁当时已经分裂成两个势力,同在仙游争斗不断,简覆云打算先灭含玉阁,作为赐佛生重现人世的敲门砖。

就在他夜袭含玉阁时,被人打晕强行带走,带走他的人,就是苏啸。

后来,他得知了赐佛生等人对他施加的骗局,侵占天佑门的方骸根本没死,天佑门也从未得到拯救,那是方骸和赐佛生联手做的一场戏,为的是让简覆云彻底听命于赐佛生,日后成为傀儡皇帝,上一世的缪鸿川被他们暗中杀害,而天佑门完全成为空架子,内里全是方骸的人,宋桓玉嫁给薛子凯,宋家商路被他们所掠夺。

在简覆云离开金城后,金城起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瘟疫,先是牛羊生病,再是人被感染,死伤无数,金城就此萎靡不振,变成了一个残破的小城。这些,都是方骸和赐佛生的杰作。

再后来……

天旋地转,再睁眼时,他真切感受到入骨的寒意,和风沙拍在脸上干裂的疼。

简覆云回到过去,又变成了十六岁那年的落魄小皇子。

隔着风沙和行人,他一眼便认出了那个人。

思绪回到现在。

简覆云指腹轻抚银杏叶花,如珍宝般将其捧在掌心,他眼中带着近乎痴狂的执着和贪恋,像是在看失而复得的宝物,又宛如面对久违的心上人。

“七年了……衔枝。”

“是上天垂怜你我,才有了这次机会,没关系……今后,我只为你而活。”

“衔枝,待他们死了,你就可以……”

昏暗的客房,难掩少年的喜极而泣。

拨开干枯的层层花瓣,戳破串串扑面而来的水泡,那名为复仇,钱权,利益,阴谋,野心,天下的树藤早已枯萎,轻触便成了碎渣,唯有那双如深潭万年不变的黑眸,随着时间流淌,化成岩浆难熔的黑曜石,嵌于他心口处,再难有东西将其分开。

人在劳累时往往一夜无梦,苏啸却少见的做梦了。

又是那只长毛猫,又是那场一望无际的大雪,周围没有景物,只有令人厌恶的积雪,昏沉的梦里,苏啸看见手里拿着那把沾血的剑。

猫和大雪,以前总是会出现在他的梦里,她已经两年没有出现了,苏啸以为她已经消失了,然而在今晚,猫带着大雪,又来了。

猫那双眸子里倒映着苏啸疲惫不堪的双眼,她朝着苏啸走来,优雅,带着胜券在握的骄傲姿态,雪地上留下一串红色的猫脚印,像是落梅,像是血迹,那么刺眼。

她说:“你看。”

苏啸无力得张嘴:“我不看。”

白猫歪歪头,似笑非笑,嘴边划过鲜血:“你不看,小鬼要带我走了。”

“你也会死,你的骨头都断掉了吧,腿很疼吧,帮你接上了,你看啊。”

“看啊,看啊,看啊!”

猫的嘴仿佛要撕裂,她发出震耳欲聋的惨叫,瞳孔由金变黑,没有一丝光亮,宛如深渊。

身后挂起一阵大风,强制着把苏啸往前退,风钻入他身体的每一丝血管,将他的灵魂困在被冻僵的躯壳中。

猫由惨叫变为哀怨的呼叫:“为什么要这么做,这都是为了你,可你却这么对我,你会不得善终,你也要入那地狱,万劫不复!”

猫走过的路崩裂开来,崩裂的地面变成了一张大嘴,一张一合,疯狂吞噬着积雪。

苏啸要逃,却感觉脚下被什么东西拽住,他身体不受控制,渐渐被推向那巨盆大口。

忽然,眼前飘过一片金黄的银杏叶,凛冽的狂风中,它像是外来者,悠然自得在苏啸面前旋转慢舞。

苏啸抓住了叶子,风戛然而止了,白猫亦恢复成那温驯良和的模样,瞳孔变回了金色,他再次张口道:“衔枝。”

“衔枝,还好吗?”

苏啸感受到了简覆云的气息,他挣扎着从梦魇中挣脱。

简覆云站在围子榻前,半张脸笼在透过格窗的月色下,他温声道:“衔枝,外面下雪了。”

苏啸感到右脚腕处在隐隐作痛,他坐起身来,打开窗户,几片小小的雪花顺势飘进房内,很快融化了。

谓玄三年十月二十,金城下雪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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