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河女出水

路蕴带归去来到了一个很神秘的地方。

不知她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寻得此地。总觉得非的是掘地三尺,才能挖出如此荒野之所。

一路翻越崇山峻岭,来到一处水潭前站定。

“这里是河眼。也是红河底下法阵的阵眼。”路蕴说。

“河眼?”归去来淡淡扫了一眼,四下观望一阵,道,“看起来,更像是天之眼,地之眼,不像河眼。河眼该长在河流中央,怎会来到陆地上?”

路蕴说,“你错了,此地的水流直通红河底部,又连接陆地,确是河眼。我们从这里下去,定能寻到阵法的路径,找到言无计。”

归去来半眯着眼,带了三分不信任,“水潭四面皆是峭壁,我们如何能够下去?直接往下跳不成?”

路蕴的眼神分明带着肯定,归去来叹了一口气,“总觉得你在骗我淹死自己。”

他捡了块石头扔下去,回声沉闷,水潭深不见底。

这个深度,四面又无上岸的地方,如果路蕴的判断失误,这条路怕不是通往河底寻找言无计的路,是前往鬼门关的绝路。

归去来说,“有几分把握?”

路蕴坦白告诉他,“并不十足把握,只是我相信自己的预感,所以你可当做是十成十的把握。”

归去来道,“生死不过一念之间,此去非生即死,你让我相信你的预感,是否太过可笑?若我们二人无人生还,又当如何?”

“那便是老天爷要灭我,”路蕴说,“我是命书的主人,如果老天爷都不站在我这边,那我还有什么赢的机会?我是信命的人,而且我相信,命运在大多数时候,都会站在我这边。”

“别废话了,跟着我,往下跳。不是要找言无计?他是你的人,不是我的人,早点找到他,不是你的要求吗?”路蕴说完,一跃而下,“噗通”一声,高高坠入水中。

归去来深吸一口气,紧随其后。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抛下尘世中的一切,去因为路蕴的一句话以命做赌。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他懂,但用在此处,总是出奇的诡异。

入水后,窒息之感疯狂涌来。河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身体,让他难以喘息,动弹不得。尤其在下坠的过程中,身体越发沉重,沉重过后,便是飘飘然的轻盈感,如蜉蝣在水中游荡。

下一刻,归去来清醒了过来,路蕴在身边淡笑着看他。

“我从不哄人,看,命运还是站在我这头的,猜对了。”

“命运之说,玄之又玄,不可尽信。”归去来笑道。

路蕴嗤笑,“你可是个道士,怎么能不信命?”

归去来站定,没再反驳,眼前的景象让他屏住呼吸,震惊难忘。

河底有一条天然的甬道,脚下的泥土湿润,却不塌陷,脚踩上去是软绵绵的感觉,但又不会陷进去。左右和上方的水流都被隔出一个隔层,只有这个地方是空的,河水从这里的边缘滑过。

他急急看向路蕴,想要一个解释。

路蕴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纸,贴在地上,黄符金光一闪,消失在地面。紧接而来的,是地面翻天覆地的变化。

红色的符文铺就一条宽阔的道路往前延伸,整个河域的布局映入脑海中无比清晰,让他不禁讶然。

“你找到言无计了吗?”路蕴问他。

归去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言无计?”

在哪儿?

路蕴说,“看到骷髅了?”

闻言,归去来大惊失色,他有看到大堆的白骨,莫非言无计已化作白骨堆里的一摊骨头?

这么一想,嗓子发干,说不出话来。

路蕴说,“我是问你看没看见单独的那具白骨,头上还盖了红色的盖头。”

说完,摆摆手,“算了,你感受不到。”

“走吧,我带你去看。”

路蕴在前头带路,归去来紧随身后。

这条路七拐八绕的,虽阵法的全貌都展示在他脑海中,可此阵犹如迷宫一般,让他琢磨不透方向,只能跟着路蕴走。

及至来到路蕴所说的骷髅架子前,看见的景象凄凉又诡异。

枯黄泛白的藤蔓缠绕着一具白中透黄的骨头,头骨处盖了块火红的盖头……

这时归去来忽然发现,所有的符文的尽头,似乎就是这具骷髅。

路蕴走进骷髅,看着白骨架子,莫名一笑,“你发现了?还没有看全,再看。”

话音刚落,归去来看见形单影只的藤蔓倏忽间蔓延出无数分叉,巨大的枝条抽展,一座高大恢弘的拱门伫立在他们二人眼前。

“这是……?”归去来不由恍然。

“是阵眼。”路蕴说,“看到了吗?阵眼在这里,这座大门里,还禁锢着无数个灵魂。”

“言无计就被困在这具骷髅里。”她掀开盖头,霎时间,冲天的怨气扑面而来,震得归去来猛地后退一步。

路蕴仍淡笑地站在原地,巍然不动。

“利用怨气压阵,终究走入了邪魔歪道中去。真是可惜了我的命书,没从里头学到点好东西,尽做点上不得台面的事。”

归去来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红盖头,一个女子凄厉的尖叫声刹那间涌入脑海,震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他摇摇头,赶紧扔了盖头,捂住脑袋,试图把刚才突如其来闯入脑海的记忆挥散。

路蕴起了个复杂的手势,圣洁优雅,大方庄严,白色的光芒附着在骨架上,好似在从里头剥离什么似的。

半途中,像是被阻拦住,双方僵持不下,来回拉锯。

“要知道,肆意屠杀朝廷命官,可谓罪加一等,你真想永世不得超生?!”路蕴神情冰冷的呵斥。

归去来听到一阵大笑声,笑的可怜可叹,让闻者伤心。

“莫非我如今,还不是身处十八层地狱中吗?难道十八层地狱的苦,能比现在的我更来的痛苦吗?”

“偏偏是我,被路家人选中,做了镇河的河女。”

“临死前才知道,我这辈子就是个笑话,被人安排的妥妥当当。从出生开始,就是当河女的命,我的命运,为什么这么苦?!命运不公平!凭什么现在还要来和我说大道理?!”

“他们杀了我的爹娘,我出生富户,却因朝廷争权被抄家沦为娼妓。我找了那么多人,好多好多人,”她语气森然飘忽,听起来格外可怖,“可是他们都不愿意娶我。我只是想要个人娶我,我都筹好赎身的银两了,这也不行吗?我的要求很多吗?不多啊,我的要求不高啊,是个好人就可以了,只要他愿意,只要他点头,来接我就够了,这也不可以吗?”

“等啊等,好不容易才等到一个愿意接我脱离苦海的男人,居然是路家人啊!”这一瞬,怨气达到巅峰,压得归去来有些喘不过气来。

“害我家破人亡的路家人!让我沦落风尘的路家人!他们手上那卷命书,把我的命彻底写断了啊!”

尖锐的喊叫声无比刺耳,差点穿透耳膜,归去来捂住耳朵,但声音自灵魂而来,根本无法阻挡,他忍不住痛苦的跪倒在地。

“他们家人的命就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了?凭什么?凭什么?!”

“让我穿着火红的嫁衣离开,许我正妻之位,带给我终觅良人的美梦,却在临门一脚,彻底粉碎。知道吗?我就是穿着我的红嫁衣,被路家人活活烧死,他们活活烧死我了。还在我面前议论,嘲讽我,说我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对啊,我就是做梦,可这个梦既然是他们带给我的,为什么不让我好好做完?!”

“在一场欢天喜地中,迎来最深的绝望,你怕是无法理解我的痛苦吧?”她轻轻问道。

继而癫狂,“我好孤独啊,让县太爷来陪我吧,我好想嫁人,因为想嫁人,才被路家人抓住的,县太爷来做我的夫君,陪我生生世世守在河底,一生一世一双人,多好啊?我不要放他走,他不能走,他得陪着我!一辈子!永生永世!”

“他怎么能走?我还没有嫁人,我要嫁给他,嫁给他……不嫁给他,我能嫁给谁?”

女鬼一句句的控诉感同身受给归去来,让他忍不住泪流满面,为世道的不公而深深怨恨。

路蕴不动声色的加大命珠对其控制,依然无法救出言无计。

嫁人是这个女鬼的执念,执念不消,言无计就是她的救赎,怕是逃不掉了。

一双手握住了指骨,柔声道,“不然,你嫁给我吧?”

路蕴被吓得瞬间收回全部力量后退一步,“你疯了?!你是爱上了言无计还是上辈子欠了他?拿你自己换他?你可知,对厉鬼的许诺是有契约效力的,除非厉鬼执念消除,愿意放你离开,否则,终其一生,都要偿还你的诺言。”

归去来无所谓的笑笑,握住骷髅的那双苍白的手很坚定,“可以,我娶你,你放言无计出来吧。我许你八抬大轿,风光大婚,如你梦中一直所想。”

枯藤离体,言无计现,白骨重生血肉,化作面容娇媚的二八少女,此时怔怔地望着归去来,“所言,当真?”

“当真。”

“你不怕我是有百年怨气的厉鬼?”

“我不怕。我是个了不得的道士,定能化解你的怨气,将你平安送入轮回。”

“你不怕我放弃轮回,只要断送你一身修为?”

“我不怕。修道亦是修心,如若谁人轻易便会断送,这道不修也罢。”

“你不嫌我出生低贱,任人践踏?”

“我不嫌。在下出家之人,吾看众生皆平等。”

海树藤离开她的身躯,凭借她消散不去的执念,重新筑起一道坚固的围墙。只是再也没了镇守的她。

归去来此举,救出了言无计,也救出了被镇压在河底的河女。

等言无计清醒过后,第一件事便是去和路蕴确认事情真假。在他身处混沌之际的一切,他希望只是一场梦境,绝不要成真。

只可惜路蕴残忍的告诉他,他梦到的一切皆为真实,“归去来带了个女鬼回来,那个女鬼重新成人了,而且,他还要八抬大轿的把鬼娶回家。”

言无计愣的跌坐在椅子上,喃喃道,“他疯了?简仪奚必会杀了我!归去来如此清心寡欲的男人,怎可能娶妻?”

“那你得问他自己了。”路蕴老实说。

归去来朗声道,“不用多问,我来告诉你们。”

不像言无计那般慌张与崩溃,仿佛和女鬼定下婚约的人不是他。

“师傅很早就对我说过,我这个人,心存反骨,内敛锋芒,终有一日,会被其所害。”

“我并不觉得这是件坏事。心存反骨?若是人人恭顺,这天地也太没有意思了。难道因为我是个道士,还是个出生氏族的道士,就绝不会成婚不成?”

“那也不该是和女鬼成婚?”言无计比归去来还要难受。

归去来浑不在意的一笑,“路蕴,你不是说世上有一本命书吗?那命书上为我书写好了的命运轨迹,定然和言无计说的一样。高高在上的道长,不食人间烟火,寻常人摸不得见不得,说也说不得。可我偏不。”

“人呐,最难被控制的就是思想。知道吗?当我在水底感知到她经历过的一切时,我只有一个想法,我要度化她。我为了不搅合家族和朝堂的争斗,为了争一份自由,才出家当了道士。可自由是什么?死亡又是什么?出家又未完全出家,我总在被各种凡尘俗务所负累。不过是成婚罢了,为何要拘泥于世间所谓的规矩?如果只是成婚,便能拯救一个灵魂,我为何不做?”

“我和她成婚,解她心结,送她入轮回之中。河底还有无数尸骸被关押,若不能把镇河的河女送走,其他人怎么办?救一人得救苍生,所牺牲的,不过是个我。”归去来淡笑着说完这些话,如同事不关己,在为别人安排。

“我倒是真不懂你,不过也大概有点明白了。”路蕴忽然笑出了声。

“明白什么?”言无计不解。

老实说,他讨厌和爱打哑谜,与鬼神混迹之人打交道。说起话来云里雾里,难猜的很。

路蕴意味深长的说道,“也许当初不是你救了我,而是命运选择让你遇见我。”

“我的命运轨迹在你们的世界中是特殊的,所以常人难以进入。但它选择了你们,或许,是因为你们能成为命书无法控制的变数。我的自救,也是那部命书的自救。唯有意志坚定之人,方得挣脱命线。一旦命书继续更改,这本书书写好的轮回也会崩溃,被天道毁灭。它是我的书,没了我,也就没了它。没了它,我的力量将消失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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