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镇

员外家的事历历在目,关九斗是极害怕的,所以三令五申,甚至是严厉禁止关大牛读书习字

他偷着学,一旦被发现,首先一个,学堂里的先生那儿就说不过去,毕竟他没交钱。

更要命的是关九斗。

打他一顿倒是罢了,最可怕的是从此丢了读书的这条路。

可惜事情到底还是宣扬开了,关九斗一家全赶了过来。

本来男儿好读书是件好事,但在偏远的村镇,百姓家里处处节省只为填饱肚子的地方,读书这等风花雪月的事情,不是他们等闲人能够肖想的。

饶是再出息的男儿,家里无钱,也得丢了书本去干农活。

如关大牛的身份,想读点书无异于天方夜谭。

换做别人,在书院门口偷听也是件出息、愿意上进的事。偏在关九斗家里,前头还听说了员外全家遭殃的故事。

关大牛挨的打比赵氏严重的多,关九斗下了死手。

他哪怕是活活打死家里的一个劳力,也不要弄个白眼狼出来折腾自己。

被暴打后,没等伤势恢复,关九斗着急忙慌的给关大牛找了份杀猪的活计,彻底把人赶到养猪场。

那时候开始,关大牛就一直在杀猪。

思绪回笼,言无计眼角微微湿润。不知在悲伤些什么,或是哭他苦尽甘来,或是哭他惨痛的前生。

归去来死的那天他没有哭,今天想要认认真真的为他哭一场。

他记得遇见归去来的那日,浑身恶臭的猪屎猪血糊了他一身,嘴巴里还要倔强的回忆一点当初在学堂外偷听到的诗书。

归去来把他叫了过去,问他,你一个杀猪的汉子,也是读过书的?

彼时的关大牛说,我想读书,被家里人狠狠打了一顿,打发来杀猪了。

归去来问,你还想读书吗?

关大牛想都没想,他说他想读书,这辈子一直在想。

归去来什么都没说,他很不动声色的把人带走,供他读书,让他做了一方尊长。

曾经他也问过归去来,问他为什么一眼相中他,毫无理由的就把他带走。世间受苦受难的人那么多,他救不过来,总不见得是遇见一个便要就一个这般俗套的桥段。

归去来笑意清浅,他说,他从未见过一双如此清亮的渴望读书的眼睛,他是个道士,相信命中注定,是老天爷安排他们遇见。

当真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啊。

可惜,死的也干脆。

——言无计,往事成灰,言可无计,从此,你唤作言无计如何?

他把目光放到走来的路蕴身上,“你说,真能救回归去来吗?”

“能救回来,我说能,一定能。”路蕴说的像在胡扯,根本不能让人信任的模样。

言无计说,“你说行就行,怎么你现在这么落魄?”

他哈哈大笑,毫不掩饰的嘲讽路蕴。若她真有这么大本事,早搅个天翻地覆。言无计不喜欢所谓的卧薪尝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仇人痛痛快快的活了几十年,他倒过的如猪如狗,这到底报复的是谁?

“路蕴,我总觉得你和我是一类人。自私冷漠,黑心烂肺,随时都能牺牲别人为自己。我打量过你很多次,越看你,越看不懂。”

“你知道怎么过穷日子,说明是穷过的人。可你过好日子过的也自在,过穷日子过的也像是高门显贵般端着架子。你说,你到底是穷人,还是富人?是我言无计看走了眼吗?”

路蕴说,“你没有看走眼,我就是这么个人。我穷过,可不是世道逼着我穷,是我自己想要穷。我难受,痛恨,想过一过穷日子,想看看底下的人,到底是怎么努力,怎么难受的一天天熬下去。我的出身好,极好极好,但我讨厌他们,我讨厌家里的每一个人。你说我和你像,我是和你很像啊。你不也讨厌你的家里人?”

她继续说,“简仪奚告诉我,你当上官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你的岳父家。就算那家人再不堪,那也是在你年幼时给了你一口饭,让你能够活下来的人。言无计,他们对你,是救命之恩哪。哪怕再恶毒,你欠了人一条命,不还回去,没有道理的。可你呢?别人让你活下来,你倒当真把他全家害死人。都说你乡里人议论你为人刻薄,在他们眼里,难道错了吗?吃别人家的米,害人家的命,说一句忘恩负义都轻了。”

“是啊,我和你一样。你害了收养你的一家人,我也不喜欢他们。只不过你动手了,我却还得为我的家族拼命。”

言无计又看门前忙碌的人们,他觉得好笑极了。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文弱斯文的书生,谁能猜到,他在码头扛过包,甚至还给杀猪匠当过三年的小工。

比起力气,衙门里没几个能比得过他。

笑完别人,他又笑自己,“他们给我一口饭,我就一定要感恩戴德才行?那不是救命之恩,我吃的饭,靠在他家干活早就抵干净了。”

“实话告诉你,我这人出身低,可我桀骜,别人瞧不上我,我也瞧不上他们。一群烂货,什么玩意儿!成天见想要占别人便宜,也不看看自己算个什么东西!关九斗,打人骂人,拿我当牛马使唤。我就算是上辈子欠他,这辈子都还清了。知道他干过什么事吗?天寒地冻,他不舍得给我取暖,没有衣裳,没有火炉,都没有,只有稻草当我的被子。冷的发慌的时候,他让我背着磨,学驴的样子拉磨。省下了借驴的钱,省下了饭钱,花费的,只是一条贱命的我。”

“我深深的厌恶他们,他们不让我读书,我偏要读给他们看,我要出人头地,要让他们都知道,什么叫做个高低贵贱。我才是贵人,他们是一群贱人!关九斗还想要赖贴我,门儿都没有!归去来带我读书识字,出钱出力,他一张纸就想绑住我一辈子,我当然要让他去死!那样的人家,我若没遇见归去来,哪怕我有往上爬的法子,也绝不会和他们扯上半点关系。”

“我就想看着他们痛苦的在贫困中挣扎,羡慕着、嫉妒着他人的人生。”

说到这里,言无计脸上闪现出一抹疯狂的神色,“知道当年的我有多恨关九斗吗?我恨他恨的只希望自己能杀了他。举刀的时候,我想过无数次手下躺的那人是关九斗,是赵氏,是关月娘。”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爱上了刀子划破皮肉的感觉,每次杀猪,都往脖子上用力一刀,猪血溅的我满头满脸,可那时候的我畅快无比,就是我要的感觉。从那时起,我便明白,我不是个好人,也不是个正常人,对鲜血与死亡有超乎寻常的快意。所以那段日子,我日复一日的杀猪,因为我不知道,也不敢去赌,如果停下杀猪之后,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想杀关九斗他们,可我也怕啊,怕我杀人之后,这辈子真就没指望了。他们死不足惜,但不值得把自己搭进去。”

“等到后来,做一件事做多了,杀猪杀的也摸到规律,慢慢成了翘楚,我开始顺着脉络下刀。到如今,我已能够将一头猪完美切割。一刀从头到脚,如绸缎般丝滑,切出整齐的切口。瞧瞧,一个书生的三年,若像我一般刻苦,早该发迹了吧?可我呢?我耗费整整三年的光阴,只在一头猪上。难道我不该恨吗?世道多么不公。”

“路蕴,我知道你想要说的意思,我明白,我全都明白。世上的道理,我太明白了。可我再明白,我也要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做。人,能只为了道理活着,一点不顾自己。我做不到,那是圣人,我愿做小人。”

“我最想做的,是个人人喊打的狗官。”

“你看天下这么多人,这么多官,多的是不得人心欺男霸女之徒,我做那其中一个,不信偏我倒霉,被朝廷抓着,丢了性命。”

“说我是赌徒也好,恶棍也罢,无所谓。我就是这么个人。”

他神色越发癫狂,一副拼命想要说服自己的样子格外可怜。

路蕴怜悯的深深地看着他,一句话都没说。

只是言无计脑海里忽然涌进来很多东西,冲的他脑子钝钝的,麻麻的,痛的下意识捂住脑袋蹲了下去。

这一次,他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猛地出现许多他不曾见过的画面。

不,不是不曾见到,是现在的临江正在经历的事情。

他看见昨日与他说笑,尚在辛苦修建堤坝的老汉被洪水卷走,老汉再也笑不了了,等不到洪水退却,他重新执掌大局的那天。

老汉笑的满脸褶子,对他说,“大人,咱好好修堤,大水一两个月就会退,等水退了,朝廷那里您去说,我们大家伙还跟着您。我知道您是个好官,瞧瞧临江的街面被您管的多好。我等水退,还要给我在外地干活的儿子带孙子嘞,去年刚生的小子,正是肥胖胖好玩耍的时候。”

他看见满地的尸身,那些人大刺刺躺在地上,跟醉倒的人一样,一动不动。可是身体早已冰凉,横七竖八列在那里,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大水一卷,连个尸体都找不到。

街上炸油果子的阿婆前段日子还在和别人宣扬,说她家儿子女儿都孝顺,出门摆摊就图个开心。如今儿女整齐摆在了她跟前,一双眼睛流出鲜红的血泪。

言无计不敢闭上眼睛,但是睁开眼,看到的依然是震动的山河,惨痛的人间。

他抱头,死命捶打着脑袋,想要把眼前的画面推开。他抠起他的眼珠子,想要生生抠出来,不敢再让自己看见。

这太可笑了,死的都是和他不相干的人,凭什么要让他去镇河?就因为他该死的跳出了命运轮回,就要为了天下赴死,简直可笑!

他看到个孩子被压在被水冲塌的树干下,下一半被大树彻底压烂,痛的没力气哭,只能小口小口的喘气。

睁着眼睛咽气的时候,守在旁边使劲扒拉的祖父伏在他的身子上嚎啕大哭。

他,眼睁睁看着小孙子喘完了最后一口气,都没能等到他把人救出来。

那一瞬,仿佛有什么冲击到言无计的脑子里,让他脑海中灰蒙蒙一片,一股感同身受的悲恸涌上心头。

王禁、程忽、凌钺,带着大批大批的手下往河里填去,他们拼尽全力要保护生长他们的地方。

他还看见钱掌柜忙上忙下,终于大方了一回,愿意舍了他的钱买米买粮,躲在街角擦眼泪,难过时时刻刻都存在的被饿死病死的人。

言无计的脸上不经意间,已是冰凉一片。

不知道什么原因,只是眼睛冷不防的变得酸涩,然后有东西从里头流了出来。

他从不想当个侠客,也不愿执笔记录什么,只想过上有钱有命的好日子,数着日头过完一日又一日。

白天在街上溜达,累了就歇脚。

他也想要大富大贵,可他不想担着大富大贵的责任,所以过好小日子也无妨。

日升日落,平淡的不带一丝起伏的日头,正是所有人和他一样,都梦想的好日头。

言无计想,其实,他没有那么恨这个世界,也想要做一次点亮人间的光,很多人能做到的事,他也想尽他所能做一次。

总得留点人去过一过他想过的日子。

路蕴赢了,直到最后,他选择做个好人,愿意去镇那该死的山河图,镇这条河。

涛涛河水中,从底下跃出几条水龙,百姓目瞪口呆的看着凌空而来的水龙,抓住不绝的洪水,将其摁回河道。

天空日月同时升起,无数星辰点亮。

即将陨落的点点星光再次发出微弱不起眼的光芒,补齐这片天空。

王都的方向,一颗耀眼的星辰划过,那个角落再无星光。

夜半皇宫的大门被敲响,大相师以身祭祀,就此陨落。

路府,藏在斗篷下的路凌绝感知到有人镇河,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跳出轮回的命,总算被他镇住了。

是个好人,好官啊。

路蕴看到言无计镇河,也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一缕金色的命线悄然出现,被她握在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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