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腿不碍事吗?”嘴里的菜嚼到一半,阿塔抬起头问他。
拖着个受伤的腿帮着他喂羊。
“没事儿,还没伤成瘸子。”薛闻声头也没抬地说道,“过两天再去换药应该就没什么事儿了。”
“行......你注意一点儿。”
晚上两人都随随便便地吃了几口饭。薛闻声回阁楼——自己近十多天的住处,拾掇着一些衣服,又好好整了整用干草铺成的简单的床铺。
今天中午吃完饭,薛闻声坐在炕边思索着自己之后要干些什么,扭头一看阿塔以一个看上去就及其不舒服的姿势睡着了。
......看着压脖子硌脑袋的。
小心翼翼地让他安安稳稳地躺着,结果他一睡睡不醒了。傍晚时候,黑云又飘过来了。冷风开始钻过窗户我,往房间的各个角落游走。他又关上窗户,拿了条自己之前在户外拍夜景披着的小毛毯盖在了他身上。
......这孩子家的被子都放在什么地方。
他借着这个空挡,出去随便走了走,但也不敢走远,怕直接回不来了。
阿塔家里有一大棚的羊,目测得几十只。如果天气好了天天放羊的话,恐怕也是个大工程。等到季节了剃羊毛什么的,估计也不会容易。
更何况他还一个人看这么多羊。
还有匹马。
还得一个人喂这么多羊。
大工程。
......
喂羊的干草就在旁边的一个小仓库里放着。昨天薛闻声早上看到了阿塔从那里拿出来些。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他凭着记忆中阿塔的顺序流程,在他没醒来的时间里帮他把羊喂了。
刚喂完没多久,回屋就碰见了扭曲着眉头的阿塔。
阁楼拾掇了没一会儿,薛闻声已经累了。感觉像是自己扛着长枪大炮连着跑了好几个地方去拍摄。
......一个人喂羊喂马,倒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他颓丧地往后一躺,躺在了带有几分独特的泥土气味的干草上。比不过回弹橡胶的床垫子,甚至还有些倔强的草尖直戳戳地弹在皮肤上。
他漫不经心地抬眼,却从一方小小的、四方的天窗里,看到了点缀在乌黑的夜上的、零星的、那么几点的星光。
估计是天气的缘故,几颗星星在天上,被飘过的但是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看不见的黑云遮挡着,眨巴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若隐若现。
这个地方原来有星星啊。刚到的那几天还没开始下这接连不断的雨,当时怎么也没想抬头看看,是不是能看见更多星星。
光顾着看难走的山路了。
阁楼的小门没关,夜里轻快的冷风直直地钻了进来。清扫着无所事事的薛闻声。
无所事事啊。
【叩叩!】
“?”阁楼没有门啊,从哪儿冒出来的......"哎我草!!"天窗框起来的一片小小的四方地突然冒出了个大脑袋。
阿塔在这个诡异的位置用这种诡异的姿势敲着这扇处在诡异位置的窗户。
这孩子想干啥。
“你要不要上来看看?”窗户那边,阿塔手指了指薛闻声,接着又向天上指了指,示意他去房顶上看看。
薛闻声仅仅迟疑了一秒钟。就从上阁楼的小梯子那里翻上了阁楼。
阿塔就房顶坐着。薛闻声走过去,在他旁边停了下来。
“你大晚上在这儿待着干啥?”
“不然我还能去哪儿啊?”
“......”这孩子是不是会错意了。
“......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不...在楼下待着......”毕竟屋里还暖和点儿。
“那不是更无聊了。”阿塔冲他笑笑,“也没人陪我玩儿。”说着又扭头看向了天,“这里如果天气好,晚上能看到很多星星。你来得有点儿不凑巧。”
薛闻声顺着他的眼睛,看向了他看的夜空——黑黑的——和他在小天窗里看到的没什么区别,除了黑的范围更大了。
他没再看天上,转而看向了地上——和白天大相径庭。
没有了折射色彩的光,好像一切都变得诡异了起来。远方连绵的山脉,仿佛活活变成了一堵墙,隔绝了所有连接外面的通路。白天高大参差的树影,夜里少了苍翠,多了鬼魅。区分不出来树干和绿色,全都团成了一股浓墨,在背后的墙上诡异的摇曳着。一排排的黑树,好像一张张巨爪,招摇不停。
这里晚上根本看不见山脚下的镇子——一丝灯光都没有。
好像整个被黑暗吞没了。
一阵阵凉意涌了上来,山里的夜风吹得还是太猛了。他扭头看着旁边的阿塔——他还在看着天上。
天上地上都一样黑。
“你在这儿待着不怕吗......”
“啊?”阿塔被他这么突如其来的一问吓到了,“怕什么?”
那看来是不怕了。
“......没事。”薛闻声又扭过了头,跟着一起看天上。“这晚上平常,真的有很多星星吗?”
“有的,”阿塔笃定道,“我之前就愿意晚上在这儿待着。月亮星星都很亮。”
如果天气好的话,可能这里也没现在这样吓人了。
“你说我走之前能看上一回吗?”
“你祈祷一下吧。”
“......”
“你明干什么?我看看有啥能帮到你的。”
“它还下雨的话......我也不知道能干啥了。”接着喂羊吧估计。不下雨的话,还能趁这个空挡赶砍砍柴。“你不用帮我什么,我自己都能干。先把腿养好了吧......”
“那多过意......”
"哎你要不帮我做饭吧?"
薛闻声刚想让他别这么客气,阿塔脱口而出一句让他意想不到的话。
“我做饭也不好吃,”其实是自己一个人根本懒得正儿八经吃顿饭。“也省着我忙着做饭了。”
“......行。”摄影师喜提半个月厨子生涯。但好歹不是白吃白喝了。 “你喜欢吃啥?我明天下去买点儿菜。”
“随便吧你看着做吧,”阿塔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我不知道有啥好吃的。”
“......”忘了。
他哪也没去过,能知道些什么。
“你喜欢这个地方吗?”阿塔话锋一转,问了个非常没厘头的问题。
“......”薛闻声思索着。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
他打心底里说——那当然是不喜欢的。可顾忌点儿阿塔的感受——他又不好意思直接这么说。
“......还好吧,”这样的问题当然要回答的客观中性一点儿,“没那么喜欢,但也没那么讨厌吧。”
薛闻声以为这是个很完美的额答案,谁知道阿塔侧过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哎不是你笑啥。”
“其实你不喜欢这个地方吧。”阿塔扭过头来,一双黑得好像能吸走一切光线的双眼就这么看着他,接着一句话撕开了薛闻声所有的掩饰。
“......我不是”
“没事儿你不用顾忌我,”阿塔看着他的样子更想笑了,“我也不喜欢这个地方。”
如果一件事情他给出了非常公平又看似客观的评价,那另一半多的赞美恐怕没有几分真心在里面,只是想让有所牵连的人不那么难堪而已。
“......我没说假话。”薛闻声看着阿塔,为自己辩解。“刚来这儿的时候,我确实不喜欢这个地方。”他回忆着前几天的心情,顺着那份感受从头道来。
“这地方吧...首先就是位置偏。”
“那你们怎么过来的?”阿塔插了一句嘴。
“高铁啊,”薛闻声说,“我们先做高铁到了省会,就这段路都得十几个钟头。之后又从省会做绿皮,晃荡了两天才到了你们这里。这一趟行程,光在路上的时间就得三天。”
“走这么远才能到这里啊。”看来外面,真的很大。
“之后吧,这儿住得吃得睡得都不咋样。”薛闻声回忆着那股极其痛苦的经历。
"我说这里的宾馆都不怎么样吧。"阿塔抿嘴笑着。
薛闻声也被逗笑了——这孩子对这地方的某些条件还真是认知准确。
“然后我还差点儿死在这破山上。”这倒不是当地的问题,纯属李欠年那个傻逼的问题。
阿塔又笑了。
“但是其实也没那么糟糕。”
薛闻声以上对当地的各种想法更多的来源于他前二十多年非常优渥的都市生活。这以至于他去到任何一个稍微犄角旮旯鸟不拉屎的地方,外加上各种拍摄的烦心事儿,对这些个地方的评价一般都是屎。
“这里风景就很好啊,来度度假放松放松什么的,是个挺好的去处。”薛闻声这句话,也是发自内心的。“与世隔绝,多清净。”
“......”阿塔没再说话。
如果薛闻声说的放松度假是指与工作和快节奏的生活暂时隔绝那么一会儿,这或许确实是个不错的去处。如果是另一种——一种生活上彻底的与世隔绝,这就成了孤岛。
“其实......你的家乡很不错的。”薛闻声留意到了阿塔的沉默。
阿塔还是看着天上——他看着天上,不看那层层的远山,才能觉得自己,还有机会走出去看看。
夜晚的风从他乌黑的眼眸表面划过,一阵阵冰凉的刺激,他的眼睛沁出了一层水。
他没法儿向薛闻声描述自己为什么不喜欢这个地方。他明明知道这里风景优美,也明白这里生活节奏缓慢,也清楚这里是个放松的好去处。
可这些优点,却和他毫无关系。
家里的羊好像也和自己没有关系。
自己砍得柴好像也和自己没关系。
山花树草,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好像阿爸和李姑,也和自己没关系。
“......”他仿佛突然想明白了似的,薛闻声口中的那些,跟一个住在山里与世隔绝的人来说,都有什么关系。
“......这不是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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