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成为共犯的故事

格兰德回过头,直直看向眼前黑洞洞的枪口,一时间既没人说话,也没人开枪。

这一轮阿伯特占据优势,也不急于这一时,隔着枪口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他。

方才他净忙着怎么算计对方了,以至于此刻阿伯特才发现,格兰德的脸上褪去那骇人的血迹后,其实是个长相极为惊艳的男人。

就单从他的五官骨相来看,他的长相有种天然而成的精致利落,原本易显虚弱的苍白脸色在他脸上倒有了一种别样的美感,像是凋谢雪中的百合。

若不是亲眼所见,阿伯特怎么也想不到现实里会有这样的一副样貌。

格兰德原本计划好的过河拆桥被意外截了胡,现下被人当事人拿枪指着,还被捆着手,他竟也不恼,只是就这狭小的空间换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靠着,眼里带着点疲惫的懒散,兴意阑珊的垂着眼,仿佛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其实都与他无关。

只是身体依旧在发着细微的颤。

他带着点微乎其微的好奇挣动了一下束缚的手腕,像是在配合他走完这场对峙的戏:“把人捆起来做交易,你的诚意呢?”

阿伯特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挑衅,他浑不在意的笑了笑,枪口再次抵上了格兰德的额头:“我说了,你还有第二个选择。”

格兰德不加掩饰的上下扫了他一眼,只觉得眼前人这套拙劣老套的勒索实在是幼稚又可笑,偏偏当事人还没有自知之明,依旧像一只开屏的孔雀一样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威廉先生,看得出来你很想活命吧。”

阿伯特有些意外的一扬眉,另一只手把玩着那块酒杯碎片,歪头笑道:“我发现你这个人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总是喜欢问一些没必要的问题——既然来到这世上,谁人不想活命?”

格兰德微笑应道:“我不想。”

阿伯特:“......”

不好意思,差点忘了这是个疯子。

“我是死是活,我不在乎,”格兰德敏锐的抓住了对方泄露出来的迟疑和怔愣,顶着枪口向前倾身,一双眼睛带着些许玩味意味深长的看着他,“但你想活命,所以你很在乎。”

阿伯特一直没想隐藏这点,这显而易见,一个不想活命的人是不会同全国的警署纠缠三年的。这在他看来近乎公识的东西眼下被对方这么直白的说出来,像是一针见血的扎到了他的心脏,他的直觉比他的意识敏锐,下意识压腕低头,整个上半身像是猛兽扑食一般将格兰德压了回去,枪口完完全全的压在格兰德的额头上,双眼被立体的眉骨压在下面。

那是个戒备的姿势,一瞬间,格兰德想起了无垠草原里隐匿匍匐的野兽。

“但我想你应该也不会想现在就去死,”阿伯特湛蓝的瞳孔微缩,直直逼视着对方,“否则你又何必费这么大劲跑出来呢?”

“这是我的选择,我自然是有我自己的考量,”格兰德四两拨千斤,整个人散漫得靠在座椅上,双腿交叠,俨然是个掌控者的姿态,“可对你来说就不一样了,杀手先生。”

“我死了,你最多就是维持现状,向来一个罪犯的性命也不会对你造成多大的影响;但我活着就不一样了,我可以执行你的交易,有能力让你彻底摆脱这个四处流浪的生活,过上安慰的日子——这对你来说可是意义重大的。”

“当然,你的选择我无从干涉,”格兰德下意识耸了耸肩,结果却被捆在胸前的双手制衡的不得活动,象征性的挑了挑眉,似笑非笑,“所以,你觉得你现在是有什么底牌,可以来威胁我?”

阿伯特狐疑的目光对上了格兰德满含笑意的视线,他眼里的笑意同他脸上的表情一样,都是些出神入化的表面功夫,仿佛他这个人的一切情绪都要靠演和模仿,然后根据这些反应给自己搓出一张画皮,再囫囵个的把自己冷漠疏离的灵魂塞进去,以便撑起这一副摇摇欲坠的躯壳。

而此刻生死一线,再完美的画皮也敌不过死亡本身的威慑和重量,他的眼睫生理性的颤动着,落在他手上的气息卷过粗砺的空气,是一种习以为常的气若游丝,阿伯特能感觉到他尚未痊愈的伤口带来的阵痛正在一寸寸敲碎他所有的假面伪装,让他意外的得以从裂缝里窥见了一点他心底的厌倦与漠然。

阿伯特突然一顿,瞬间词穷。

他不知道格兰德是怎么看穿他的想法的,但不得承认,他现在想成功洗白,也只有对方有这个实力。

阿伯特何其聪明,一瞬间就明白了,这场交易从一开始,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算计。

他心里虽然已经清楚了这场博弈的胜负,但出于他死里逃生的本能,落于下风让他感到一股失控的惶恐,于是阿伯特突然发难,一手扯过他的双手,以一种压制性的姿态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腿上,手枪再次对准了他的太阳穴。

格兰德没想到他会这么无赖,本能的开始挣扎,但说穿了他现在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柴,那点反抗的力量在阿伯特这里压根不值一提。

对方强行用他最熟悉的方式夺回了主动权,低声恐吓道:“我随时都能杀了你,所以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耍什么花招。”

格兰德嘴角不自觉勾起一丝冷笑,还不等开口又被对方生硬的按下去。

格兰德挣扎了半天依旧无果,心里的焦躁愈演愈烈,开始在他胸口横冲直撞的撕咬。于是他干脆不管了,放任自己像是突然疯了一样,一口咬向阿伯特的大腿根。

阿伯特眼疾手快的一把将他的脑袋掰开,他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突然来这么一出,一时震惊的瞪圆了眼,几乎都忘了自己是在威胁对方乖乖就范:“我天啊,你疯了吗!我不喜欢男人!”

他不是上流社会的人吗?怎么用这么简单粗暴的方式!?

这简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神经病!

格兰德看着他错愕的表情突然神经质的低声笑了起来,他冲他挑衅似的挑了挑眉,彻底撕开伪装的格兰德嘴角咧着不正常弧度,一字一顿的笑声像是从嗓子咳出来的,每一声都带着冲破桎梏的疯癫的血腥气。

阿伯特被他的笑得浑身发毛,他有一万种方法对付不听话的人质,但对这个一言不合就犯病的疯子却是无计可施,只得认命给他解开手上的衣带,赶紧把这个烫手山芋丢回去:“好好好我答应你!——那,松开了。”

格兰德活动了一下被绑的嘎吱作响的手腕脖子,重获自由的身体习惯性的调整了他的坐姿,不过眨眼间,就又穿上了他那身体面的画皮,好像刚刚的一切都是一场错觉。

阿伯特突然觉得他这副作派有些眼熟,这套变脸如翻书的技法,简直跟那帮虚伪的上流社会一摸一样。

“但是他现在也不比我好到哪去,”阿伯特看着格兰德,不自觉的勾起笑。

“真有意思。”他想。

格兰德见对方脸色稍霁,熟练的换上了一张笑脸道:“那就这么说定了,阿伯特.威廉先生,祝我们合作愉快。”

话音未落,格兰德便向他傲慢的伸出一只手,只是姿势不像是握手,摊开的掌心像是在向他索要什么东西。

阿伯特就地收拾了下自己零落的三观,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自己手中的那块玻璃碎片。

劣质的玻璃没了阳光的照射便不再那么清透,不规则的棱角将他的手掌切得七零八落,他甚至能闻到上面残留得人工酒精的刺鼻香气。

阿伯特一只手把玩着手里的玻璃,一只手拿着枪支在车窗边上,有些轻浮的开口道:“我说帅哥,你真的很需要这块破玻璃吗?”

格兰德脸上表情未变,意味深长的看着他。

废话。

阿伯特意外看懂了他鄙夷的表情,情不自禁的一笑。

阿伯特将手枪扔到脚边,重新踩下了油门,在老旧汽车七零八落的轰鸣声中搭上了他的手,将他的手腕一翻,低头在他的手背上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接着,他就着这个姿势抬眼,对上了格兰德错愕的目光。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点得逞的炫耀,笑道:“合作愉快。”

*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阿伯特对着一脸求知若渴的约翰摆了摆手,无辜道,“之后就顺理成章的在一起了呗。”

约翰:“......”

你骗小孩呢!

他个听故事的都能听出来人家不情愿!

不过碍于老板的面子,约翰愣是憋着没说出口。

兰特.福奇是他们这个街区有名的黄金单身汉,自己经营着一家生意惨淡的摄像馆。他有个小名叫阿伯特,跟他的大名一点关系都没有,但街坊邻居都知道,他更愿意别人叫他的小名。

福奇先生因为生意不好赚不着钱,吃不起饭,就时常舔着脸去约翰家蹭饭,约翰跟着离了婚的妈妈住一起,总是被各种理由指使到他的店里帮忙,久而久之的,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的母亲是否对这位风韵犹存的大叔芳心暗许。

不过看福奇叔叔的意思,他好像对自己的母亲没有一点多余的想法。

兰特自己一个人凑付活着,对外人也是来者不拒,谁都能聊上两句,碰上对脾气的三句话就能一起出去喝酒。

但无论再多的人来到这家摄像馆,约翰眼里的阿伯特始终都是一个人。

这一聊就是一下午,等约翰回过神来,外面的天空都阴了。兰特看了眼不早的天色,直接打断了约翰手里的活计,从柜子里翻出了几枚硬币打发他走:“到点收工了,你在这多呆一分钟我都付不起。”

约翰没听到故事的结尾,略有不满的撇了撇嘴,不情不愿的走出了摄影馆。

阿伯特站在门口,目送着约翰离开自己的视线。

远处的荒地被阴沉的天空染成了灰蓝色,永远长不长的草绒毛似的铺在地上,时不时露出枯黄的土地,像是相片里失误的曝光。

归巢的栖鸟嘶哑的叫了几声,阿伯特拉下卷起的门帘,“哗”得一声,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走。

他躺在屋子里破旧的沙发上,他没有其他去处,这间摄像馆就是他的家;香烟点燃后的烟雾在他的视线里飘来飘去,飘得倦意上涌,总是不自觉得想要合眼,却怎么也合不上。

兴许是今天跟那小子说太多的缘故,他陷在沙发里,思绪困在回忆里怎么也出不来。

其实,这后面还有一件小插曲。

*

夜幕四合,在一成不变的道路上开了一天的阿伯特疲倦不堪,人迹罕至的公路上连路牌都被磨损的看不清字迹,阿伯特也不知道自己开到何处,只能凭着感觉和一张沾满油污的地图确定大致的位置。

倒是格兰德,这个逃亡路上最大的变数,竟然就这么倚在副驾驶上,听话老实的睡了一路。

路上阿伯特的颇为好奇的打量了他好几眼,以为他是闭眼假寐,结果试探了好几次才不得不承认他是真睡。

当时的阿伯特只当他是人如其言,是真的心大,不在乎自己死活,等他能看明白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阿伯特将车开进了两侧的荒原里,四下寂静的只有凄凉的风声,远处是遥不可及的尽头,荒草地在眼前连绵,灰色的公路在其中大道通天向前去。

阿伯特向来不喜欢在车里睡,车里空间狭小伸不开腿还总有股汽油味,因此他一向是铺开他在后备箱里备着的一张毯子睡在外面,满膛的手枪放在手边,这样万一有动静他也能及时反应。

格兰德在车里睡得沉,阿伯特怎么也叫不醒他,于是干脆自己躺在外面,留他一个在车里,反正这方圆八百里都看不见人,就算逃跑他也活不了。

阿伯特的睡眠一向很好,不一会他就在微凉的夜风里沉入梦乡。

周围草木寂静,夜色愈发漆黑,在最后一丝太阳光消失前,车里的格兰德骤然睁开了眼。

尚未痊愈的伤口和忪睡假醒的意识在他脑袋里嗡嗡作响,他下意识的敲了敲自己脑壳,开始警惕的环视四周的环境,有些懊恼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睡着。

按理来说他应该早就已经忘记睡眠为何物了。

阿伯特就躺在车窗下不远处,格兰德一看那小子就莫名有些糟心,赶忙眼不见心不烦的移开了视线。

“没事,反正他也活不过今晚了。”格兰德想。

他知道那小子的感官格外敏感,简直就是犬类的人形变种,因此即使是隔着车门他也依旧小心谨慎,悄没声的弯下腰探向驾驶座底下的空间,不出所料的摸到了一把匕首。

夜里匕首泛着冷盈盈的光,格兰德的手在匕首边轻轻点了一下,立刻见了血。

他抬手舔掉了血珠,悄无生息的打开了车门。

“这匕首够锋利。”他心想。

下一刻,匕首的寒光就出现在了阿伯特的颈侧。

而这位经验丰富的通缉犯,居然对此毫无反应。

格兰德的手在空中滞了一瞬,一时间只觉得有些可惜。

寒光将要划破他的皮肤,一股罕见气味突然钻进格兰德的鼻腔,细微的气流擦过他的脸颊,格兰德一抬头,正好对上了一双绿色的眼睛。

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居然还有狼。

孤狼发出垂涎的嘶声,看他那瘦削的身形就知道他已然是饥肠辘辘,呲着的獠牙在夜里隐隐作现,急不可耐的张开口就要咬向格兰德的脖颈。

向来对死亡不可动摇的信仰此刻在他心里悄然裂开了一道微妙的缝,饿狼尖锐的獠牙混着腥臭扑面而来,刀尖上传来了阿伯特颈间脉搏跳动的震颤,让他克制不住的想要一刀刺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格兰德盯着孤狼的眼睛,原本刺向阿伯特的刀锋一转,毫不犹豫的扎向狼的喉咙。

吃痛的狼发出一声凄惨的吼叫,却仍然不肯放弃好不容易寻来的事物,不依不饶的咬着格兰德的胳膊,甩着脑袋将他拖了出去。

格兰德被他晃得一阵阵眩晕,手上的血留到嘴里呛得他鼻子嘴里都是血腥气,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命丧狼嘴时,一声突兀的枪响在寂静的荒原中炸开,原本发疯的狼像是突然被人点了穴,僵直的站在原地,不一会就软绵绵的倒在地上。

不知何时睁眼的阿伯特吹了吹枪里的白烟,疾步上前阻止了格兰德拔胳膊的动作:“别动!”

格兰德下意识一顿,阿伯特则小心的掰开狼嘴,将他的胳膊缓缓取出来。

他看着格兰德手里依旧紧握的匕首,不由得失笑。

不过他也也没让他放下,只是取了纱布给他缠好,坐在一旁托着腮,看着他静静不语。

格兰德不习惯被人盯着,语气不善的皱了皱眉,问道:“怎么了?”

阿伯特道:“这位热衷于反水的格兰德先生,咱俩现在怎么说也算是生死一场了吧,不如我们摊开聊聊?”

格兰德简直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怎么得罪了上帝,三番五次的都在那小子身上失了手,不由得冷笑:“聊什么?”

阿伯特:“要不咱俩别互相算计了,干脆一起逃命吧。”

格兰德:“你东西都没还我,我凭什么答应你——再说了,我本来就想死,有什么好逃的。”

阿伯特就料到他会这么说,无奈的耸了耸肩:“不管你想不想,你今天在贫民窟闹那么一出,传出去咱俩都是共犯,与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如我们一道合作,反正大不了就是死路一条,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至于您那块破玻璃,我暂时不打算还你,毕竟介于你今晚的前科,我总得给自己留点底吧——当然这把匕首我留给你,咱们一换一,总是公平的吧”

格兰德冷笑一声,没打算否认,但也不加掩饰的表达了对这个提议不屑一顾。

阿伯特也不着急,两人就这么坐在泛着腥臭和鲜血味的夜风里,看着灰暗的天空半响无话。

辽阔的荒原上寂静的只剩夜风,在远处曲折回旋的山谷撞出旷远而苍茫的悲鸣,脚下的任风吹过的枯草似动非动,擦着他的脚踝留下了沾满鲜血的擦痕。

格兰德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的纱布,不得不说阿伯特作为专业的逃命犯包扎的手法就是无可挑剔,就这么一会,他那千疮百孔的手臂已经不再往外渗血了。

过了良久,在一片蒸腾后冷寂的血腥气里,沉默的格兰德终于开了口。

他问:“你要去哪?”

第一卷完[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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