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缕云如绢般缱绻地缠上月亮,月光断断续续地洒落,树影凌乱,婆娑一地。
应愁还没有睡,在一盏孤灯下伏案翻着书册,那是他从宋府讨要来的《渤州医略》。案边支着火炉,火炉上煮着草药,散发着浓烈的苦腥味。
窗没关,内院中一颗矮树在风中颤抖着花枝,那是一颗很特别的树,枝干隐隐泛着玉石光泽,花细碎如豆,色红如噬血,娇艳欲滴,摇曳生姿。
夜风吹散花香,也吹落几颗花朵,几只小猫窜出来,将那几颗零落的花朵撕咬吃尽,仰起头长久地对着树嘶叫着。
炉火起伏,草药泛起白色的浮沫,应愁将《渤州医略》放进柜子,盛了一碗药,走进了内室。
内室的隔帘后还隔着一扇厚重的门,应愁摸出钥匙,却发现那扇门竟虚掩着,他忙推开门,慌乱中手中的汤药洒出来了些。
屋内的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两把椅子,孟恂就坐在桌边一把椅子上。
孟恂直勾勾盯着床,床上躺着一个女人,直挺挺躺着,额头上鼓起的筋泛着黑气,她双眼本是睁着,听见应愁进来,忽又闭上,泪水从眼角滑下。
明明那泪小如珍珠,可应愁满眼却只有那滴泪,他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孟恂视若无睹,径直走向了床上的女人,轻轻拂去了她眼角的泪。
那泪小如珍珠,也珍贵如珍珠,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光芒四射。
应愁擦完泪,将女人扶着坐起来,开始往女人嘴里灌汤药,他的动作很温柔,像是再给一朵刚摘的春花浇水。
然而那女人没有春花的欣欣向荣,她面容枯槁苍白,看起来已经枯萎,随时都会凋零。
孟恂觉得心里一阵阵发毛,这女人就是应愁的妻子张氏,在这女人身边,还躺着一个小小的孩子,孩子被裹在襁褓里,脸色发灰,看不出呼吸的起伏,竟是一具尸体!
应愁摸了摸尸体的脸,柔声道:“小希乖,再多睡些时日,爹总有一天会治好你。”
小希自然不会有反应,但张氏的眼角又流下了泪水。
应愁又擦去那滴泪水,轻轻摸着张氏的头:“你放心,只要再等等,我肯定有办法治好你们。只要你再等等……再等等……”他俯身,吻在了张氏额头。
张氏没有去迎接那个吻,而是看向了孟恂,从那眼神里,孟恂看出了绝望。
应愁为张氏掖好被子,坐在了孟恂对面,给孟恂斟了杯茶:“见笑了,崔公子呢?没有同你一起来吗?”
孟恂道:“他在外面,没有进来。”
应愁哦了一声,笑道:“看来二位是查出了些东西。”
看着眼圈发红,面容憔悴的应愁,孟恂长叹一声,缓缓道:“乾贞六年,你供职翰林,掌修史;后因得罪暗卫,坤元四年,被贬出京,你的妻女也病死于被贬途中。
妻女病亡后,你处理了她们的尸体,保证她们尸身不腐,苦苦找寻起死回生之法,就在你苦苦寻找的时候,孙城出现了。
你曾在编修《刑事秘录》的时候看过‘慢绿妖红’几人的画像,你确信,孙城就是‘慢绿妖红’的人,你更确信,这世上真的有起死回生之药法。
刚好,风雨茶馆中传出了离恨天临仙阁失窃的消息,你探听到临仙阁失窃的药是琴虫茧,你为了寻找起死回生之法看过很多医书药典,也多次找过宋玄,你知道琴虫本是对生,孙城用了一叶,应该还剩一叶。
于是你去崔府找了孙城,可他却不愿意把琴虫茧给你……他和崔芊芊的孩子,从娘胎里出来就有心疾,随时都会死,他们想用那剩下的一叶琴虫茧,给那小孩续命。
既然要不过来,你只好硬抢。
还是拜《刑事秘录》所赐,当初找画师给‘银玉钩’画像时,你刚好在场纪录,你和银玉钩达成了某种交易,他把‘婴垣之珠’给了你。外面院子里那树,就是‘婴垣之珠’吧?”
应愁笑笑,点点头道:“银玉钩让我帮忙照顾他的妻女,这‘婴垣之珠’便是他妻女给我的。花为蛊,木为铃,猫很喜欢它的味道,去崔府那天是晚上,我是带了猫去的。孙城拒绝我之后,我吹响了木铃,那些猫叫得好凄厉、好凶残。
他们听见猫叫,一下子就好像丧失了神智,全都不动了。我让孙城把琴虫茧给我,他便从行李里拿了乖乖给我。
猫叫得越来越凄厉,他们好像全都疯了,开始互相攻击,我站在门外,从门缝里看见崔全举着剑,红着眼,杀掉了所有人。”
孟恂痛惜道:“应大人,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应愁笑道:“在京十四年,无所建树,恍如一梦,可怜一生愚忠,到头来孑然独活。我如今人生过半,已仕途无望,只想妻女常伴左右,孟大人,我有什么错吗!?”
孟恂道:“你杀人了,你杀了一门十二口人!”
应愁冷笑道:“孙城和崔芊芊不过是死有余辜,他们本就该死在邶山皇陵中,要怪只怪顾无逸人杀的不漂亮。”
孟恂道:“就算孙城和崔芊芊有罪,连城呢?!崔家上下的仆人呢?”
应愁突然情绪激动起来:“那我妻子和我女儿呢?!就算我得罪了暗卫,我有罪,我的妻子和女儿呢?!”
孟恂哽住了。
应愁有些痛苦:“其实最开始,我没想他们死,我只是想要琴虫茧……只是……”
孟恂看了看床上的一尸一人:“只是,一叶琴虫茧,救不活两个人。”
应愁点点头,就好像在晃动一个千斤秤砣:“我把那叶琴虫茧分成了两部分,我妻子救回了半条命,我女儿短暂地清醒后,还是……”
孟恂看着张氏。
虽然张氏无法动弹,但孟恂觉得她在颤抖。
孟恂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再等一叶琴虫茧么?”
应愁道:“只要能救活她们,怎么样都行。”
孟恂道:“可你妻子现在这样很痛苦,你要她等多少年呢?”
应愁道:“不会很多年的。”
孟恂叹道:“你杀了那么多人,你也会死的。你走后,谁来照顾她们?”
应愁咧开嘴笑道:“杀人?我杀了什么人?”
孟恂皱起了眉。
应愁笑道:“孟大人,你知道这案子的实情是什么吗——崔家幼子崔晓白不服管教,弑父杀姐,越狱出逃,孟大人在追铺过程中,与崔晓白大打出手,两人都身负重伤而死。”
话毕,应愁霍然起身,手中木哨抵唇,清脆短促的哨声箭矢般射出,消融在浓郁的夜色了。
万籁俱寂,甚至可以听得见桌上烛火噼啪燃烧的声音。
可却迟迟没有猫叫声,应愁脸色变了。
门帘声响,崔晓白推门而入,一屁股坐在孟恂身边,道:“猫可真难搞,它们跑得太快,还会挠人,又都是单独行动,一只一只弄晕,可是累死我了——妈呀!床上是什么?”崔晓白被张氏和小希的尸体吓了一跳,瞪着眼睛看向应愁:“变态。”
张氏眼角的泪落得更快更密了。
不知道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她女儿,亦或是为了应愁。
孟恂盯着应愁道:“你可能还不知道,这位崔公子,是‘万事’的人,他对“婴垣之珠”熟得不能再熟了。”
应愁铁青着脸,紧紧闭着嘴,索性扭过身去坐在了床边。
孟恂叹道:“应大人,跟我回京吧。”
应愁道:“我跟你回京,我妻女怎么办?”
崔晓白冷笑道:“我可以帮你埋了她们。”
孟恂觉得崔晓白说话有些太狠了,但等他的眼神和张氏交汇,他又觉得可能确实对于现在的张氏来说,死掉就是解脱。
崔晓白继续道:“我已经答应了孟大人,如果你愿意随他回京复命,我就不杀你;如果你不愿意,他就把你交给我。所以,应大人,你现在可不配提条件。”
应愁抚摸着张氏的脸,眼角带泪嘴角带笑:“夫人,是我对你不起,你这一辈子,跟了我,受委屈了……夫人,你说,如果不是我当年执意和暗卫作对,是不是你我就不会有今天……夫人,今生,是我对不起你,如果来世咱们还能做夫妻,我做你的妻子,在你身边陪伴你、照顾你,你说好不好。”
张氏闭上了眼,喉咙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孟恂似乎感觉到她微微点了点头。
应愁猛地举起手,手中的短哨一头尖尖的,闪着光扎入了张氏的脖颈,孟恂一惊,正要上前阻拦,应愁又拔出短稍,狠狠刺入了自己的咽喉。
血浆勃发,汹涌肆虐。
孟恂看着躺在地上抽搐的应愁,叹道:“何苦呢,应大人?”
其实他也明白,以应愁的性格,肯定不愿以戴罪之身重回京城,说不定到时候审他的人、监斩的人,会是他的老同僚、甚至老下属。
应愁看着孟恂,眼里却发出了狂热的光,他的喉咙往外涌着血,他死死压住喉咙上的伤口,断断续续说着不成话的字词:“顾无逸,毁了……我,恨,他……不得……好死。”
孟恂大脑突然一片空白,看完尸体后,顾无逸被押回了牢房,独自关在牢房内。
应愁这么恨顾无逸,不知道安排了什么样的刑罚等着他。
似乎是一种本能行为,孟恂奔向了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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