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很久,孟恂终于找来了大夫,那大夫太阳穴贴着膏药,背上的药箱插着道旗,看起来像个游方野医。
野医给顾无逸把了把脉,大惊失色,扛起道棋尖着嗓子道:“哎呀呀,这位小相公气息散乱,脉象将死未死,漂浮不定,必是近了古怪东西,体内阴祟做怪!必须要雷法驱邪才行!”
孟恂道:“你还会雷法?”
野医道:“自然自然,不用雷法吓不走阴邪。这小相公中邪中的严重,每日需做一次法,连做五天,邪祟方能离体,到那时小相公必会慢慢康复。”
孟恂道:“你这法要如何做?”
野医从烧经书,讲到喷符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讲到要让顾无逸用公鸡血混着黑狗血来沐浴的时候,顾无逸终于强撑着坐起来:“我觉得我好了。”
野医悻悻离开,似乎在为没能大干一场,把几缕邪祟的实体从顾无逸身上请出来而感到可惜,当然,最可惜的是,他错过了赚到一大笔法事费的机会。
崔晓白沉默良久终于也忍不住道:“孟大人,你这是从哪找的大夫?”
孟恂:“他是洛州城最好的大夫。”
崔晓白:“……洛州城的人都不长命吧?”
孟恂叹道:“现在怎么办?”
顾无逸擦了擦汗:“算了,我休息休息就行。”
孟恂又想起了在日月山庄的时候。
顾无逸每次因为练剑受伤的时候,他都急的上蹿下跳,顾无逸倒是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休息休息就好。”就好像休息这件事,胜过一切灵丹妙药。
印象中,只有一次,顾无逸说过疼。
那是很深的剑伤,没有止血,就那样滴滴答答淌着血回到了房间,孟恂看到之后吓了一大跳,一把抓住顾无逸的手大喊大叫:“怎么搞成这样?”
顾无逸也回过神来般的吓了一大跳,猛地抽回自己的手,颇有些凶神恶煞道:“别碰我。”
孟恂愣住了,顾无逸似乎生气了,那还是顾无逸第一次对他生气。
孟恂只好小心翼翼问:“怎么了?”
顾无逸没有立刻回答,等了很久,他才回答:“疼。”
那是唯一一次,孟恂听到顾无逸说“疼”。
但疼的根本不是血流如注的伤口,跟顾无逸那些无法言说的痛苦相比,手臂上的剑伤,也根本不算痛。
顾无逸休息了两天,终于又可以下床走动。
也算是因祸得福,两天后,刚好是花月灯会,几人便共同去看灯。
洛州城里人来人往,锦衣华服的女子,高谈阔论的少年,捧着糖果的小孩,耳边簪花的老人,舞龙舞狮的武生,走街串巷,谈笑风声,赏花赏月,看灯看景。
白月无瑕,圆月无缺,正是人间佳时节。
顾无逸饶有兴致地看着摊位上的彩绣球灯笼。
崔晓白在一旁道:“怎么?想要?”
顾无逸道:“倒也不是想要,只是我很多年没有过过这样的中秋了,有些怀念。”
崔晓白道:“你在宫里,中秋节不该比这里好玩多了?”
顾无逸道:“宫里,不过是偶尔有些新奇的菜式和贡品罢了。”
孟恂买了个绣球灯笼递给一旁的小珠子,道:“在宫里的时候,顾大总管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有一年中秋,皇上召我们进宫共同庆祝,皇上喝酒喝高兴了,把户部尚书秦录的一朵千年灵芝转手就赏给了顾大总管。”
顾无逸道:“皇上不喜欢秦录,故意让他难堪而已。”
孟恂还扒拉着绣球灯笼:“原来你明白。”
顾无逸叹道:“我又不傻。”
孟恂道:“所以你明白,但还这样一直心甘情愿在皇帝身边当狗。”
顾无逸道:“大过节的,你能不能不骂人?”
孟恂没有答话,似乎是默许了,又挑了个绣球灯笼转身递给顾无逸。
顾无逸愣了一下,试探性问道:“给我吗?”
孟恂道:“你不是喜欢吗?”
顾无逸狐疑地看着孟恂。
孟恂道:“你不要多想,我只是觉得,等你到了蒙重岭,应该就再也没机会过这样的中秋了。像今夜这样的日子,说不定会是你余生的最后一次。”孟恂将灯笼塞进顾无逸手里:“我们也算相识一场,好好过个中秋,别留遗憾吧。”
红色的绣球灯笼,喜气洋洋地悬在顾无逸手里,顾无逸心里却泛起一阵苦涩。
他和孟恂最后一次在日月山庄的时候,也是中秋节,暗卫侍上山之前,他们就是用这样红色的绣球灯笼挂满了山庄。
那时,孟恂突然跑来找他,兴致很高得将一个绣球灯笼递给他,跟他说:“好看吗?这是我做的!送给你!”
在日月山庄的孟恂总是这样,似乎有什么他觉得好的东西总是第一个找到自己,永远热烈坦诚,永远不知疲惫。
而现在的孟恂,永远不知疲惫地恨着他。
又是一年中秋,圆月朗照。
顾无逸看着孟恂牵着小珠子的手往人群深处走去,烟花照亮天地,小珠子雀跃着,拉着孟恂的手兴奋地蹦蹦跳跳,眼睛亮亮的,里面映照着绚烂的烟花,也映照着孟恂温柔的笑容。
顾无逸已经很久没看过那样的笑容,或许,未来再也不会有机会看到了。
他们回到不二斋的时,不二斋里已经坐满了人,每个人面前都摆着武器,每个人一副气冲斗牛的样子,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站起来砍人。
崔晓白小声凑在顾无逸耳边道:“这些人不会又是来杀你的杀手吧?”
顾无逸道:“如果是的话,我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座中站起一个十**岁的冷峻少年,手轻轻一抬,不二斋的大门便“砰”地重重关上。月光被锁在门外,屋里的烛火变得分外明亮。
少年道:“我倒是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暗卫侍总管,竟是个贪生怕死、遇事就跑之人。”
顾无逸笑了笑:“抱歉得很,让你失望了。”
“顾大总管,你可还记得我是谁吗?”
顾无逸打量着少年:“你长得很像张远澜。”
“张远澜正是我的父亲。”
“你是张承?”
“是的,我是张承。顾大总管,你知道吗?我父亲去世后,我每一天都想杀了你。”
崔晓白在一旁叹气:“顾无逸,你怎么惹了这么多人?”
孟恂冷哼一声:“我早说了,自作自受。”
张远澜,佑德门死谏七君子之一。
澧烨登基不到半年,礼部有人上书催促澧烨尽快选妃立后,澧烨却有些反感选妃一事,引得以礼部侍郎吴木郎为首的一众官员连续上书,希望皇上早日定后,不要再落得一个无后的下场。
澧烨勃然大怒,下令以后奏事不得再涉及选妃等宫闱内事,此令一出,其实是宫太师集团在和皇上争权,吴木郎、张远澜等七人竟跪在佑德门死谏,要澧烨收回成命,不要闭塞言路。
澧烨知道,吴木郎也好张远澜也好其他人也好,其实都是宫太师的人,佑德门死谏只不过是宫太师借选妃之事,明里暗里给新来的小皇帝一些下马威。
澧烨气得要死,便将此事交暗卫处理。
顾无逸很快就给佑德门死谏之人罗列了贻误政事、徇情受贿、通敌卖国三类七条不同罪名,把每个人都从佑德门直接抓进了暗卫牢。
朝野震惊,宫太师直言暗卫大兴刑狱、捏造罪状,要澧烨明辨是非,裁撤暗卫。
澧烨把顾无逸准备好的证据一件件摆在宫太师面前,说宫太师年龄大了,已经辨不清是非,直接去了太师位,给宫太师安排了一个闲职。
宫太师第二天就递上了辞官书,澧烨没有任何犹豫就同意了,还给宫太师送了两大箱金银,让他好好回家养老。
佑德门死谏也以宫太师辞官而告一段落,从那之后没有人敢再提选妃立后之事,澧烨进一步树立了新帝威严,暗卫也进一步遭人记恨。
而在佑德门死谏的七个人,成为了真正的牺牲品。
他们要么被削官回乡,要么被关押在牢,要么被杀头以儆效尤。其中,张远澜因通敌被杀头,他的独子张承也被卖为奴。
张承那时还是个孩子,五年过去,已经长成了少年,只是,虽然是个少年,却并没有什么少年气,而是一身的阴戾。
顾无逸道:“张远澜会死,是因为通敌,杀他的人是刑部的刽子手,你杀我干什么?”
张承道:“你放屁!我父亲一生光明磊落,刚正不阿,怎么可能通敌!是你们伪造了我父亲通敌的书信,害我父亲含冤而死。”
顾无逸道:“我们没有伪造书信,我们只是伪装成西远探子,以百两黄金的价格,向张远澜买边界驻队的人数。其实我也没想到,他真的卖给我们了。”
张承道:“你胡说。”
顾无逸道:“你可以当我是胡说,但我没有骗你,我现在已经不是暗卫侍总管,我也没有必要骗你。”
张承道:“我父亲不是那种人。”
顾无逸笑道:“你那时还是个蠢孩子,你父亲是哪种人,你怎么可能会知道?”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听不下去了,站出来冲张承喊道:“张承!你不要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也不要忘了顾无逸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要听他废话,快出手吧!”
顾无逸看了一眼那书生,叹道:“张公子,你好歹也是名门俊彦,和这些三流杀手厮混在一起,我看张远澜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张承扯开嘴干巴巴地笑:“在哪都比在你们那肮脏的朝廷好。”说着,张承的右臂突然开始伸长、变粗,整个臂膀的肌肉迅速膨胀,撑裂衣服,黑色的血管盘根错节地布在石头般坚硬的肌肉上,皮肤也变得板结坚硬,闪着鳞片的光泽,宛如一只巨兽的臂膀。整条臂膀甚至有张承半个人那么粗,看起来极为诡异。
张承挥舞着右手朝顾无逸砸去,癫狂地笑道:“顾无逸,我要你给我爹偿命!”
手挥下,带着呼呼风声,顾无逸抬手挡了一下,只觉得那臂膀重如千钧,坚硬如铁,他的身体还很差,气阵还很弱,根本无法与之对抗,只得顺着掌风滑出躲开。
崔晓白‘藏金’飞出,孟恂的剑也出鞘,挡在顾无逸身前。
一时间,酒楼内满座宾客,都“叮叮当当”拎着武器跳了起来,加入了混战。
张承来之前,就做好了两败俱伤的准备,可他没想到的是,打到现在,他甚至连顾无逸的衣角都还没挨到。
崔晓白的“藏金”,孟恂的剑,没有一样是好惹的。
不过大家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伤,所有人的动作都在变迟缓。
张承忍不住道:“你们这样打下去有什么意义?就是你们拼死保下顾无逸这一遭,之后呢?很快就会有其他人找过来,你们能护多久呢?”
孟恂道:“张公子,我拦着你,不是为了顾无逸,而是不想你继续误入歧途。顾无逸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你何必再为了他背上一条人命?”
张承脸色一沉,骂道:“呸,你想做圣人自己做就行,不必带着我。”大手一挥,竟一把握住孟恂砍下的剑,手上又添了几分狠劲,剑刃竟粉末般碎落在地。
张承笑道:“怎么样,孟大人你可还有剑么?”
孟恂没有动,冷汗顺着他的脊背流下,张承那半只兽臂不知是从哪里修来的邪术,刀枪不入,力大无穷,还带着毒,他早已经脱力,实在不确定自己还能拖多久。
另一旁的崔晓白,也被围入了死角,“藏金”也在凌乱的围攻中乱了起来。
孟恂在心里默默叹气,举着半柄断剑,朝向了张承。
剑未刺出,顾无逸突然攻出一团闪耀着光芒的气团突然飘出,极快朝张承攻去,张承正欲抵挡,那气团却在碰到张承手的一瞬散了,张承还没来得及多想,又一气团来势汹汹飞出,却又在碰到张承的刹那散掉。气团接连不断,虽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伤害,但张承却脸色大变,铁青着脸高声喝道:“顾无逸!你这是哪里学的?”
气团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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