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丁绍芸戒备的问。
话音刚落地,就见宋二爷把手里的巾子忽悠悠甩了过来。
她仓皇接住,不明所以。
“擦干净,堂内说话。”
男人落下这句话,竟然就此放过她,施施然蹚水走了。
丁绍芸握着那块沾满血腥味的的白布,怔在原地。不知何时,宅子里的婆子悄声进来,把手里端着衣裤放下,又退了出去。
湿透的旗袍沾在身上,属实不大爽利。
丁绍芸半天不见男人有回转的迹象,干脆就着冷水洗了个干净,打池子里赤条条出来。
备好的衣裤洁净如新,还带着皂角香气。丝绸料子水一样的滑,穿在身子上凉津津的,倒叫丁绍芸想起刚沁过井水的沙瓤西瓜。
鞋子是纳的千层底,样子不大中看。但踩上去像进了云彩似的,比高跟鞋强太多,让肿胀的脚舒坦不少。
她穿戴齐整,推门出去,发现那婆子正不声不响站在暗处,直盯着她。
“连个声也不出,骇死我了!”丁绍芸被这阵仗吓得后退一步,“一屋子怪人!”
她恼怒的抱怨了两句,但对方脸上笑嘻嘻的,手里单是比划着——竟是个哑巴,看起来头脑也不大灵光。
丁绍芸一时熄了火,满肚子的气发不出来。
那婆子打着手语,示意她跟上。而丁绍芸是跑不脱的,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顺着往前走。
这宅子大得紧,转得她换头转向。两年前的短暂停歇只留下个黑乎乎的印象,有如水墨画上浅淡的影子。如今工笔细描,才知道其中门道颇多。
婆子最后停在了灯火通明的厢房前,搓着手笑看她,像叼了雀儿的猫。
丁绍芸克制住一身的鸡皮疙瘩,抬步迈了进去。
宋广闻早就端坐在桌前,换了身新衣裳。腰间略微鼓起些,应是包扎过伤口了。
“丁小姐,坐。”二爷道。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丁绍芸想。宋广闻出了水池子,一派端庄,全然看不出是刚刚那个吻她的强盗了。
她小心翼翼地捡了张椅子坐下,四周晃了一圈,发现此处书架林立,应是宋二爷的书斋。
两人无语,堂内一时陷入沉寂。
哒,哒,哒。
宋二爷的指肚敲击桌面,一下又一下,颇有耐心,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丁绍芸不敢问,也不想问。
她发梢堪堪擦干,还泛着潮气,间或滴下几滴水。一炷香的功夫过去,肩头那一小片绸子不知不觉就被打湿了。
二人在无声中僵持,就在她憋不住快要开口时,堂外传来一阵喧哗。
“进来罢。”宋二爷道。
下人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按他跪倒在地。
丁绍芸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人应是被用过刑,脸上青一道紫一道,血肉模糊的不成样子,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知不知道他是谁?”男人转向丁绍芸,问道。
丁绍芸一脸茫然。
“他就是在街上开枪,要杀你的人。”
杜二小姐的死相蓦地浮现在眼前,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黏腻劲儿又从胃里翻上来,女人只觉得恶心至极。
宋二爷淡声说:“你在浴室磨蹭的时候我审过他了,情况和我料想的差不离。请丁小姐猜猜,幕后指使却是哪位?”
一股子腥臊气扑鼻,那犯人竟被这句话吓尿了,淋淋拉拉濡湿了□□。
许是女人不应声的时候太久,男人又开口:“给你个提示,是位老熟人。”
丁绍芸打了个寒战——她听出了男人话音里的暗示。
“不可能。”她是万万不信的,“青函怎么会买凶杀我?我们是未婚夫妻,这根本说不通!”
宋广闻表情恹恹的,挥手示意下人去了枪手嘴里的抹布:“你自己问罢。”
布一褪,那人有如见了青天,咣咣磕起头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嚎着:“您大人有大德,大人有大德,饶了小的罢。小的都是受人指使……”
“受谁的指使?”丁绍芸抖着嗓子,在那人的哭诉中见缝插针问道。
那枪手顿了顿,肉蛆似的在地上拱:“受赵大人所托……”
“丁小姐,你可听清楚了?”宋二爷语气多有玩味。
这绝不可能。
“你说的赵大人,可是赵青函?”丁绍芸心里艰涩的像是被尼龙绳捆住。她抱着怀疑的态度,重又确认道。
犯人哆哆嗦嗦,眼光直往宋广闻身上瞟。
“你不要害怕宋二爷,只管说就是了。”
枪手正要磨蹭着开口时,一声巨响骤起。
轰!
那犯人的天灵盖被火|药整个掀掉,血肉合着白花花的脑浆子喷了一地。活生生的命与蓬勃的脉动像撒了气的皮球,眨眼的功夫就瘪了下去。
“啊!”丁绍芸脚边溅了一滩乌嘟嘟的血,撕心裂肺尖叫起来。
宋广闻收了还在冒烟的手|枪,面无表情的颔首,示意下人把没了半边脑袋的死人拖下去。
绵延的血迹留在了堂中青石上,蜿蜒渗进地砖的缝隙里,成了一道道血淋淋的沟壑。
“你杀人了。”丁绍芸浑身瘫软,跌坐在椅子上。
她已经全然不记得刚刚要问些什么,只能喃喃复述道,“你杀人了。”
宋广闻淡声说: “心甘情愿当人家的狗,迟早有替主子尽忠的一天。收昧良心的钱,早死早超生。”
女人半点没有要接话的意思。
看见死人是一回事,眼见着杀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恐惧过于沉重,以至于宋广闻再开口时,话音都听起来飘飘忽忽,当不得真。
“你也别疑心了,枪手说的都是实话。他口里的赵大人,是赵青函的爹。赵青函也许爱你,但他家里人想你死。世道乱,流弹打中一个买办的女儿,估摸也赖不到赵老爷子身上。你若是死了,赵青函最多哭两天,就把你抛在脑后,总不至于殉情去——”
“你说死的那奴才是狗。”丁绍芸突然从混沌中抬头,怔怔的打断了男人的演说,“那我是什么?”
宋二爷正絮絮讲道理,原以为女人会顺着自己的话想下去,一时被这没头没脑的问题考住了。
他望向丁绍芸,眼神里难得流露出迟疑。
“我话都没问完,就眼睁睁看你杀死他,岂不是连狗都不如?”丁绍芸的声音有些怆然。
“我不动手,他也活不到明日,赵老爷子岂是好相于的。”宋广闻顿了顿,方才道,“那犯人要枪击你,我替你报仇,还不好么?”
“好极了。”丁绍芸轻声道。
她的眼光虚虚实实,在满是血迹的砖石上游荡。
犯人烂得稀碎的眼珠子好像还在地上咕噜噜的滚,死不瞑目的瞪向她。
诚然这人该死——他杀了孟二小姐。但丁绍芸却莫名兔死狐悲起来。
“你的下场和我一样。”那烂掉的半张人脸似乎活了过来,满是嘲讽, “我死了,解脱了。你呢?”
是啊,她呢?
她不过是和高公子喝醉了酒,偏在迷迷糊糊的时候,叫宋二爷占去便宜。清白的大姑娘失了身,咬牙认了也就算了,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偏偏两年之后,这人还纠缠不休。
好不容易遇到赵青函,那孩子实心眼,愿意爱她,愿意给她退路。可若宋广闻所言是真,赵家长辈竟想着让她死。
哪怕有机会回了丁家,且不说赵老爷子还会不会下手,单就是自己的父亲,也定是要让她嫁人的。
如今还肯下聘的,恐怕只剩下眼前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宋广闻了。
都道是车到山前必有路。
现下车行到了,山也看见了,路呢?
眼前晃出一个又一个影子来,俱是欢天喜地。
“丁小姐害的相思病,我们可全都知道了。” 杜二姑娘顶着汩汩冒血的胸脯,灰白了脸,捂嘴吃吃笑道。
“纵是有人威胁我,我也不会放手。”赵青函口齿不清的说,想要倚住她,满面春风。
“不嫁人,怎么活呢!”母亲盘着佛珠,絮絮念叨。
丁绍芸的耳旁嗡嗡作响,千人千语,一人一句,几乎要炸掉她精美的头颅。
别说了,都别再说了!
“丁小姐?”
“丁姑娘?”
好像有人在叫她,应是二爷。
但丁绍芸顾不得了。
她猛地用手盖住耳朵,依然抵不住打雷似的嘈杂。
“绍芸?”那人又唤道,声音里夹杂了许久未见的安慰,和些许说不出口的亲昵。
良久之后,女人松开被捂红了的手。
她开了口,语气平淡至极:“我知道了。”
宋二爷的俊脸在明晃晃的光下,白的有些发青。衬得那一点血泪似的痣,格外魅惑人心。
“对二爷来说,奴才是狗,女人是玩物。”丁绍芸问,“我说得对么?”
宋广闻把这话听了进去,半晌避而不答,只是说:“胡思乱想些什么。”
他又像许诺似的,多加了一句:“你若不走,我定会保你平安。”
“我不走。”丁绍芸的话泛着死气,眼神是空的,“除了这里,我还能走去哪呢?”
男人分不清这是许诺也好,认命也罢。
他只知道它点燃了自己,从腔子里泵出热火一眼的激情。他一把抱起丁绍芸,往厢房拥去,而女人没有推拒。
吓唬人的场面一旦做足,剩下的事情似乎顺理成章。
久旱逢甘霖,对二爷来说,那点子枪伤算不了什么。
只是当天夜里,丁绍芸不敢合眼。
因为一闭上眼,地上那对破碎的眼珠子,就在瞅着她。
天没亮的时候,宋广闻起来了。他没有唤醒丁绍芸,自顾自换了衣裳,洗漱完毕,抬脚出了厢房。
丁绍芸又躺了一个时辰,听见外面一片寂静,才木木然坐起来。
那哑巴婆子垂手守在一旁,瞧见主子醒了,连忙张罗支桌子上饭。流水一样的碟子呈上来,在丁绍芸看来,都跟死肉一般。
她胃口全无,单是起身,连衣裳都没换,准备去院子里去透透气。而婆子门神一般的挡住她,眼里流露出怀疑。
“我就在宅子里转转。”丁绍芸莫名和她解释起来。
婆子是不信她的,虽然让开了一条缝,但死死跟在她后面。
丁绍芸懒得管她,自顾自往前走。
宅子在晨曦照耀下,合规合制,倒也没那么可怕了。处处雕梁画栋,古色古香。
丁绍芸靠着残存的记忆往前摸索。
过了当初放聘礼的当院,再往前走,依稀有个戏园子。两年前的那天夜里,似乎正热闹的演出一场《黄粱梦》。
她走到近前时,才发现眼前这戏楼看起来有几年没人修缮了,和其他建筑比起来,略显破败。
原来已经废弃了。
就在她有些失望的转身时,身后突然响起了咿咿呀呀拉高腔的声音。
丁绍芸一愣:难不成里面还有人在?
如果有的话,那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和她一样被困在宅子里的人。
如此想着,她几乎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回步轻扣门环。
戏声停了,脚步声渐近。
朱红角门洞开。
丁绍芸看到开门的人,不禁诧异起来:那戏子大红丹妆,玉带霞披,竟是个端端正正的旦角扮相。
“在下凤芝。”男人模样极是标志,声音里好像下了蜜,一板一眼的拉起唱腔,“敢问来者是——哪位姐儿——”
“我姓丁。”丁绍芸刚说完,却见凤芝水袖一抛,咯咯笑着往回跑了。
这人貌似有点疯癫。
丁绍芸安慰自己:这宅子里,哪个不是疯子呢?
她定了定神,抬步进了戏园子。
眼前的景象让她心里犯凉:四处野草丛生,纠结的花树拧成枝蔓相连的一团,乍红乍绿。从外面看不过是稍显陈旧的台子,细看已是朱漆斑驳。好像屋主人离开数年,未曾归来一般。
这么一个荒败的园子,衬着这么一个盛装的人儿,尤为诡异。
丁绍芸觉得她应该离开这里,但是凤芝倚着侧厢房门口,热情招手呼唤她。
“许久没人来我这儿做客了。”他换回了正常的话音,依旧是柔美低沉的。
这句话触动了丁绍芸,于是她举步向前。
厢房的状况比院子里还要糟不少,案台上落满了灰,呛得女人打起喷嚏来。
“阿嚏!先生是自己住在这儿么?”丁绍芸忍着鼻间的痒意,客气的问。
凤芝倒是怡然自得,躺回了被褥黑成一团的榻上。
“你要听我唱戏么?”他眼睛亮闪闪,“好几年没人听我唱了。”
“二爷不听戏么?”丁绍芸拘谨的寒暄。
凤芝欣赏着自己的红指甲,俏声说,“我是老太太买来取乐的。老太太没了,我也就没用啦。”
他说着,突然兴高采烈从榻上爬起来:“来,你听我唱。”
丁绍芸哪里想听,敷衍着:“先生歇歇罢,别累着了。我怕是这几日都要住在这边,听戏的日子还长着呢。”
“你不走?”对方好奇的问。
同是天涯沦落人,丁绍芸竟有了交心的念头:“二爷不让我走。”
“二爷心眼子好,心眼子好!”男人一叠声说,“你有福啦!”
丁绍芸不知道这个定论是哪里来的,但她不大认可。
许是女人蹙眉的模样落在了凤芝眼里,他絮絮叨叨起来:“二爷好,二爷孝顺,听老太太的。老太太临走前让二爷养着我,死也要死在宋家。您瞧见了,这宫里变了天了,宋家败了,二爷还是给我银子!”
这一番话似乎耗尽了凤芝全部精力。他打起哈欠来,从榻上掏出一管黑乎乎的东西,挑了些膏子抹上去,点燃了。
空气里顿时满溢起甜腻到令人作呕的味道。
丁绍芸头皮都紧了起来——他竟是吃大|烟的!
“没人听我唱,我就抽烟。抽上一口,快活一日。”烟泡呼噜作响,凤芝的眼神也恍惚起来。
“既然没人听戏,为何不离开这里?”丁绍芸颤声问,“现在是新时代了,你可以赎回卖身契。”
“离开了这里,能做些什么呢?外面都变天了,我只会唱点儿小曲,哪里赚得够这口小爱好。”对方的语气媚起来,掂起食指,冲她一点,“二爷不让家里的人抽□□,说是害人的玩意。姐儿你可别告诉他,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
昏暗的厢房里,美人憨握在榻,齐整的戏服被缭绕烟雾熏得污浊起来。
丁绍芸被这光怪陆离冲昏了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留在这个地方。
“留在此处,是我的命,你的命——逃不脱的。”
听了凤芝的回答,丁绍芸才惊觉自己刚刚竟然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姐儿,你要来一口么?”凤芝骤然起身,冰冷的手抓在丁绍芸的腕子上,几乎要把她冻出个透明窟窿来。
明明是夏天,女人却觉得刺骨的寒。
丁绍芸猛地抖落了那只要把她拽入深渊的手。她几乎是想也没想,便拔脚往外跑。
这不是她的命。
不,她不认命!
在琉璃搭成的塔里被锁上一辈子,她是断然不甘心的。
她得走——不然迟早要像凤芝一样,耗干枯死在这里。
昨夜的妥协和退让显得可笑起来。丁绍芸从来就不是什么男人手里的玩物,她有自己的心劲儿。
“最怕那——琉璃筑塔终易碎,一枕梦黄粮——”
身后的戏园里传来花腔,无忧无虑,无穷无尽,似喜似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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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琉璃锁(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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