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瞿忘渊过得都不大好,烈火焚心似的,坐不安稳睡不踏实,哪哪都有虫子蛰。
他跑去找军医,被老人家支使得团团转,好容易喘口气,老军医手一摆:“行了,看你能走会跳的,说吧,什么毛病?”
瞿忘渊说不上来,词穷半天,憋了句“抓心挠肝,睡不好”。
老军医一碗水到底,揩着嘴角拿眼觑他:“唔,天寒地冻,怕是肝火过旺。”随即给他拿了点甘草让他泡水喝打发了。
说来自从他真刀实枪地上了前线后,和那帮游手好闲的子弟就不怎么碰得上面,再加上战事将尽,很快就要班师回朝,他们又凑上来一个劲地拍他马屁。
刘悦感叹道:“哎,我果然还是适合为文,这打打杀杀的,不适合我。”
瞿忘渊喝着甘草水,嘴里回甘脑子却在放空,他们叽叽喳喳地你言我语,经此一役,个个都明白了自己的人生志向——反正不会是这边关。
太苦了,拉回来的人疼得哭天喊地,拉不回来的就只有等两边退军,再去战场上捞人收尸。
“那个秦遥我倒是没想到,你别看他细胳膊细腿,居然能扳倒蛮人。”
“啧啧,谁知道是不是捡了便宜。”
瞿忘渊听到“秦遥”两字,木掉的脑子渐渐回温,闻言撂下脸来:“我在他身后,亲眼所见他杀了喀牧峪,这还是在军中,少把那点懦弱的揣测放之他人。”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那人一下就黑了脸,刘跃见气氛剑拔弩张,好声好气地掺在中间和稀泥。
那人不知想到些什么,冷笑一声:“有人军功不及,一天一趟地往别人帐子里跑,又是送饭又是送药的,可别殷勤到最后,什么也舔不来!”
“那也比不敢上场的懦夫好。”瞿忘渊把碗一摔,掀帘而出。
“你!”
“别动手别动手,和气生财……”刘跃扑上去制住人,嘴上安抚着,心里却发笑:逞什么凶,真打起来你还能打得过见过血的?
瞿忘渊不知不觉踱到秦遥帐外,踌躇着不知要不要去看看。
昨日秦遥便醒了,那之后他一直没敢进去,仿佛那里面醒来的是什么洪水猛兽,会把他一口吞了。
“小兄弟可进来取暖,不必在外受寒。”帐中传来那人温文尔雅的声音。
他一咬牙一跺脚,掀帘进了。
秦遥正端坐在案前写信,一见是他愣了愣:“披头散发,有失仪态,你找我有事?”
原来叫的不是他,瞿忘渊原地杵成个大棒槌,抬脚就要走:“没,见你醒了就好。”
秦遥放下心来,唤住他:“若无要事,便稍坐一坐吧,你来看我,没有赶人的道理。”
本来下定决心要走的人一听到挽留,腿脚就不听使唤地拐了个弯,找了个小杌坐下——这帐中本没有小杌,还是他连日老跑进跑出,给自己顺来的。
他手端端正正地放在膝上,眼神却忍不住往案边瞟,那人握着笔,眉眼低垂,隐约有轻浅笑意,耳后的发垂下来,他伸手轻轻一拢,执笔缓书未见停顿……
和那个目光炯炯横剑在手的人简直两样。
瞿忘渊看着他入了神,以至于那人放下笔、装好信、封了蜡他都没移开目光。秦遥不可能觉察不出,眉目压平道:“你有什么话,就直接问吧。”
秦遥知道自己和同龄人格格不入,在宫中他是太子伴读,人人礼让他三分,李宸也会陪着他,但只要离开那儿,他就难免落单,招人口舌。
这人他虽不认识,但能感觉到并无恶意,加之几场仗打下来,他们也算是袍泽了。
“他对你好吗?”瞿忘渊鬼使神差地问道。
“什么?”秦遥惊讶望去,见他神情严肃,一派穆然。
“你寄信的人,对你好吗?”他重复道。
秦遥不知他是何意图,思量过后点点头道:“笔墨之系,自然不俗。他待我很好。”
他待我很好。
瞿忘渊眼里的火光暗下来,抓着膝头低声道:“那就好。”
“哎,你……”
秦遥看着风风火火离开的人,百思不得其解,只道这世上的怪人真多,李宸是一个,元妃娘娘是一个,军医是一个,这人又是一个。
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闻道相思有两意,风卷云舒待从容。
再相见时,一个是奉命执守的将军,一个是奉命寥落的庶人。
天涯何处不相逢,只道从容难解意。
瞿忘渊吹灭蜡烛,和衣躺在那人身边,在黑暗中数着他的呼吸,不再是当年那个看一眼都觉得烧心的毛头小子了。
“秦矜远。”
无人回应。
“是你先招我的。”
……
第二日一直到日上三竿,秦遥才捂着脑袋醒来,宿醉令他连思绪都凝不住,从睁眼到翻身足足花了一炷香的时间。
直到他发觉身边有人。
瞿忘渊眨巴着眼睛,见他终于肯看过来,捂着脸羞涩道:“官人怎么才醒,让洒家好等~”
秦遥和他只隔着一根指头的距离,竟然也没觉出什么不对,只是眉峰又缓缓攒起两座小山,努力回忆道:“我怎么会在这儿?”
瞿忘渊把一口气叹得九拐十八弯,翘着兰花指点平秦遥的眉间,添油加醋地助他忆往昔:“昨晚我途经,不慎撞了你,你便哀哀戚戚地扑上来抱着洒家不撒手,洒家没办法,只好将你带走,没想到你贼心不醉,把洒家……”他撇过头去,一脸的难言之隐。
被他这么一闹,秦遥清明了几分,见两人的衣裳都齐齐整整地穿在身上,看来他长进了,没吐任何人一身。
想起这茬,他又忆起最初喝酒时,吐了李宸一身,那天潢贵胄没说他半句不是,反倒换了身衣服回来,轻声哄他……
瞿忘渊戏没演完,见他笑了一半落下脸来,又是一副苦相,索性将他拽起来:“走走走,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吃饱喝足才有力气。”
秦遥心里再多计较,也只得暂时放放,两人拉拉扯扯地下楼吃饭。
除了晚些时候来喝酒的,这几日白天都没什么人,家家门前摆起了白纸花。
吃饭时没人说话,除了咀嚼声和碗筷声,秦遥吃到一半放下碗来,斟酌道:“我恐怕有一事……”
瞿忘渊给他夹了一筷子菜,继续大快朵颐:“饭前不论事。”
秦遥无奈笑了笑。
等两人都放下碗了,瞿忘渊把碎银放在桌上,拉着他离开:“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秦遥心下了然,明白事情不是一两句能商量清楚的。
他实在不知道该找谁商量了,国君驾崩,章家肯定忙得脚不沾地,哪有功夫理会他那点陈年旧事,他向来不愿给人添麻烦,章家照顾他多时,不好再去叨扰。
想来瞿忘渊与他一般……孤家寡人,也比他路子多,兴许……
他不敢细想,怕明白自己是仗着对方的豪气和侠义索要些什么,但一个满腹算计的人,真的能成君吗?
瞿忘渊在京中也没什么好的落脚,兜转间带他到了“安乐居”。
又见“安乐居”,心境却全然不同了。
这厢秦遥还没觉出有什么不对,瞿忘渊已经打开机关,另一头寂静如许,只有鸟叫蝉鸣……
这么多人不可能一夜之间全然消失,必是有人趁他不在动用势力。
秦遥方才还在心底斟酌字句,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诸多猜测最后落到自己身上,他上前抓住左右查看的瞿忘渊,艰涩道:“没有血腥味,应是被好好带走的,我还有要事在身,先……”
“他们是军士遗属,没有随便动的道理,”瞿忘渊反手握住他,目光镇静:“情况暂且不明,你别回去。”
秦遥没法镇静,之前所有的猜测几乎要在这一刻一锤定音——只有那日,他甩掉了早已习惯的跟踪,跟着瞿忘渊来到此处。
再有,就是前两日他从宫中离开,心绪纷乱之下离了眼线。
“矜远,你是我的肱骨之臣,那些眼线必要时能保你周全,别甩开。”
李宸含情脉脉的眼神转眼间变得凶恶,秦遥死死压下心中痛意,反手给了自己一耳光。
瞿忘渊捉住他大吼道:“你作什么,自残吗?”
一边脸很快高高肿起,秦遥甩甩头,偏头吐出一口血,“无事,我必须冷静。”
他抬起头来,眼里燃起火光,直勾勾地盯着瞿忘渊:“这事交给我,我保证不会让他们出事,也不会让你出事,你按我说的去做,大家都可平安归来。”
瞿忘渊见过冷静自持的秦将军,见过谈笑风生的秦生,也见过痛哭流涕的秦遥,头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无生气的狰狞。
“……你要干什么?”
秦遥撩起眼皮笑了笑,“我要奸人血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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