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白裙子

风水师算出周玺的生辰八字跟徐书兰的相冲,不能送葬。

周玺听了,在徐书兰下葬那天,由杨锦扬代替她的位置。

鞭炮烟花如雨,还带着余温的红色碎屑狼狈躺在冷漠的雪床上。

浅灰色烟雾里,雪花呼呼刮过耳边,好像在哭诉,哀悼,周玺撑伞站在楼上目送徐书兰离开。

高礼阳陪在她身边,他能感受到周玺在发抖,眼睛早哭肿了,现在又有趋势,眼泪死死的在眼眶里打转。

“想哭哭吧。”

耳边鞭炮声不断,明明很吵,但高礼阳清晰感受到内心的难受,心脏密密麻麻泛着疼,好像跟着周玺在抽泣。

陈喻送完葬以后,跟着村子里的人走流程,接红包,喝茶,然后陈喻一个人去了一趟那个人的坟墓,什么没有带。

他去世一年了,陈喻从来没去看过他,坟上的草长得老高了,连雪都盖不住,潦草又狼狈。

陈喻看了好想笑,都看不出是一个坟墓了。

他没有除的打算,活该。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人要毁了自己未来的时候,在那一刻,所谓的亲情血缘希望全部破灭,只剩下恨和怨。

或许小时候还有过几分父慈子孝,但是早已经被酒精冲走了,一点不剩。

陈喻不恨他母亲丢下他,如果换作是他,他也会这么做吧。

年少被花言巧语蒙了心,后面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一日又一日的毒打,还要小心维持这个岌岌可危的小家,太累了。

他记忆里的母亲对他很好,总是给他做好吃的,从来不骂他。他真的很庆幸,还好那么好的一个人逃出去了,还给他偷偷留了一笔拆迁款。

他很感谢他母亲给他生命,教他分辨是非,让他看见这世界上的善良与丑陋并存,对生命要有一颗敬畏之心。

所以,他母亲在遭受毒打时,保存实力,努力找机会活下去,而他被毁掉志愿时,他也努力去找出路,绝不认命,还好他成功了。

尽管后来在学校遭受污蔑,辱骂,威胁,他都没有妥协,努力的活下去,活下去。

再坚持一年半,他就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见想见的人。

“周玺,我们先走了。”路子盛挥了挥手。

“周小玺,照顾好自己,好好睡一觉,黑眼圈要出国了。”

“好。”

走出一段距离,高礼阳回头,周玺还呆呆望着他们这边。

他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时间,时间会冲淡伤疤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周小玺,你好好的。

送走亲朋好友以后,看着大大小小的车扬长而去,周玺靠在门边,松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

这几天吵吵嚷嚷,忙得不可开交,现在骤然周围一下变的空荡荡,安静,好像一点不适应。

好像只是一场梦,是所有人都希望做的一场梦。

天色已晚,杨文他们默默收拾桌椅,打扫卫生,把垃圾堆一起全烧了,钟一男打起精神去厨房做晚饭。

秦婷还没走,她看着没有一点精神的周玺,心里不是滋味,是她愧对周玺。

秦婷跟周玺说了一些话,让她好好考虑一下,周玺没有回复,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想了。

周玺换下孝服,上楼去洗了个澡。

现在水阀可以推到最左了,不一会狭小的空间里飘满雾气,周玺散下头发,站在镜子前,看着憔悴的自己,突然一点也不满意。

徐书兰希望她开开心心的,不要总是板着一张脸。

头发很久没用护发素,糙的厉害,梳子梳了好久才梳顺,周玺站在花洒下,头发糊在脸上,她抬手努力掀开,急急的水流打在手背上,一阵刺痛,是点香时香灰掉在上面,不记得几次了,当时她感觉不到疼痛,怎么现在开始痛了呢。

干净的水淋湿一身,带走污渍,膝盖上的一片淤青被浓郁的泡泡盖住,被水流模糊界限。

院子里的花本来要开了,但是不过两三天,连花茎都没了,不知道是哪个调皮的猴子糟蹋了,好可惜。

周玺站在门口,浑身没力气,眼睛还肿着,双眼皮被全部吞掉,她不知道现在自己在干嘛,应该干嘛。

掐着手,指甲又长出来了,但感觉不到一点疼痛,是不够痛吧,或者已经疼的木掉了。

张丽霞跟秦婷在说话,行李箱立在一边。

按礼贺文州和贺敏也该过来送送徐书兰,但是偏偏贺文州去外省参加培训,贺敏有个省独舞比赛。

“婷婷……”

又放鞭炮了。

张丽霞脸色变了变,秦婷眼皮跳了跳。

钟一南从外面进来,再没有往日的精神,背终于弯了,短短几天好像老了好几岁。

“白家阿妹走了。”钟一南嗓子像被刀片刮过,几次滚动,挤出几个字。

他浑浊的眼球里映着周玺一身白色衣服,一张瓜子脸尖的不像样,一如十多年前那个浑身发抖的小不点。

周玺眼里有什么又破了,抬头,乌云遮住了光。

要过年了,又一个老人家没熬过年尾巴。

“白婆婆……”

“怎么……”秦婷攥紧了行李箱露出三分之一的把杆。

白婆婆算是秦婷和周怀砚的介绍人,她好几年没见着了,记忆里是个身体硬朗的小话痨。

“太冷了,熬不过了,熬不过了……”钟一南沉闷得找不到一点支撑点,看向秦婷:“阿婷,你送送白阿婆再走吧。”

“好,钟叔。”

秦婷跟在周玺背后,盯着周玺圆圆的脑袋发呆,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低头就能看到的孩子变成需要微微仰头。

她和周怀砚外形都是大家眼里的郎才女貌,周玺也完美继承了两人的优点,秦婷曾经认为她的女儿应该是公主。

但是她错了,周玺是勇士,还是带刺的,而变成这样也是他们这些大人造成的,她占了很大一部分责任。

秦婷走了以后,只有过年才会回来一趟,对于这边的路其实已经不是很熟悉。

有些老巷子拆了,有的房子是新建的,记忆里的店铺很多已经关掉,变成新的花色招牌。

更多的是对人的陌生,基本没有熟面孔,小孩都是不认识的,混在中间她感觉自己格格不入,又或者是自己的心理作祟,放大了这种感觉。

“童童,今年过年你想跟妈妈一起吗?”秦婷知道周玺应该不会跟她走,但还是问了一句。

“不了,我想,好好休息一下。”周玺手揣在兜里,口袋里的铁盒子是温的,一点也不冰手。

“好,那……”

“秦婷!”

秦婷本来还想问,但是被人打断。

“你是……”

秦婷愣了愣,脸是很熟悉的,最明显的是眼尾有一颗痣,但是名字一下子就是想不起来。

“我呀!谭燕!怎么,这才几年不见忘了?不会吧,我老得这么快……”谭燕穿一身藕色长款外套,烫了个时髦的发型,没化妆。

秦婷恍然,点点头,谭燕是秦婷初中的同学,认识几十年了,但后来她去北滨,交际就少了,只是逢年过节会收到祝福和几句嘘寒问暖。

她记着谭燕总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枝花呢,可能今天是来吊唁,没有穿的鲜艳。

秦婷丝滑摆上微笑,细细的眉毛弯成小月牙:“哪里哪里,这不是太突然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你怎么回来了?”

谭燕熟练挽着秦婷:“今早刚回来,这不就听说你们,还有……”

秦婷又点点头,笑意淡了些。

谭燕也不想好不容易见一回老朋友,气氛弄得这么僵,眼神在秦婷和周玺之间转悠。

“哟,这是,童童吧,长这么大了!”

“童童,这是你谭燕阿姨,小时候他家儿子经常跟着你和你哥一起玩来着,还记不记得?”

“谭阿姨好。”

“记得,王思聪。”

“哎,童童好记性,小时候你们经常一起玩来着,这回他也回来了,好多年不见,你们正好叙叙旧。”

“瞧瞧,童童也是长成大姑娘了,出落的这么水灵,哪里像我家那个死小子,天天不省心。”

周玺突然想起来王思聪还欠她一根棒棒糖,他跟她打游戏,输得差点裤衩子都没了,是杨锦扬出来打哈哈,最后问周玺想要什么,周玺没什么想要的,随手指了根商店里的巨大款棒棒糖。

王思聪的零花钱没有那么多,于是欠下了,一欠就是好多年,物是人非,早忘了。

白阿婆家住在巷尾,从巷口进去堵满了人,吵吵嚷嚷的。

刚放过爆竹,还有久聚不散的白烟,周玺陷进去,却看人看的很清。

几根很大的蜡烛插在门前,火烛不断往下流,很快凝成蜡。

周玺看见穿着孝服的人很多,挤满了一个屋子,年纪大的有六七十岁,小的几岁,白阿婆九十多岁了,可谓是儿孙满堂。

她跟着秦婷行完礼数,就蹲在房子门前的小沟边。

有一条黄色小狗趴在沟里舔东西,很瘦很脏,但不怕人。

在白阿婆家吃过午饭,秦婷还被以前的熟人拉着聊天,周玺不想再待下去,找了个借口先走。

周玺没有直接回家,绕路去了后山一趟。

山上气温低,雪没有一点融化的痕迹,有一条小路昨天又被踩出来。

准确来说应该是第三次,周玺的爷爷,周玺的爸爸,周玺的奶奶,他们的归路最后都是这里。

雪都被踩开了,露出了土地本来的颜色,周玺鞋底上沾了泥巴,变得很重。

爷爷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走了,但是她记着爷爷的背很宽,胸前的军徽章很亮,总是背着她到处跑。

周玺往上爬,最后来到一块空地前,三个土坑整齐地排在一起。

好安静,山上怎么没有会鸟叫呢?

哦,现在是冬天。

很多年前,她不明白为什么人死了要进棺材,埋进土里,被土压着。

徐书兰告诉她这是落叶归根。

周玺蹲在新土前,上面还落了雪,白白的。

周玺觉得徐书兰是狠心的,想悄无声息走,就像落叶无痕。

怎么可以啊,三个爱她的人都沉默了,他们静静的,无论她说什么都不会再看她一眼,却要她好好的生活下去。

他们难道真的不怕她也下去陪他们吗?

他们好像真的吃准了她不会呀,他们周家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如果她不好好活下去,怎么打老天爷的脸呢。

她的爷爷奶奶爸爸都是那么好的人,这没长眼的老天爷非要把他们收走,那么只有流着他们血液的她能够替他们好好看看这世界。

如果雪可以有颜色,那么她此刻眼里的一定是红色。

她爱那张扬的红,也恨极了红,因为染红了她的白裙子。

在周怀砚去世的那段时间里,她眼里见不得一点红色,可后来却逼自己重新喜欢上红色,因为只有这样才代表她真的放下了。

她不想让活着的人时时刻刻担心她,像对待易碎的瓷娃娃一样,把她护在怀里,生怕她做出什么事情。

那段时光应该是她人生至暗的时候。

她接受不了在她最开心的时候,她爱和爱她的爸爸去世。她接受不了爸爸从几千公里赶回来陪她过生日,却永远回不去他热爱的岗位。

她更接受不了她被爸爸抱在怀里,然后她看着爸爸,一点点没了生气,不论她怎么哭,眼泪怎么流,都阻止不了爸爸沉睡,爸爸的手再也抬不起为她擦眼泪。

她的耳朵在车祸中受了伤,留下了生理不可挽回的伤,听力微弱于常人,还会耳鸣。

她知道她的心理出问题了,她告诉徐书兰她整宿整宿失眠,徐书兰给她找医生。

然后她一个人跑去了周怀砚工作的地方,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两千多公里的路程。

大人们担心,一开始不让她去,后来是周怀砚多年挚也是同事,答应一定会照顾好周玺,所以他们放手让周玺走了。

半年的时间,周玺看了无数个戈壁滩的日升日落,风沙迷眼,但是她的眼睛为无数个缀满繁星的夜晚停留。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爱上了摄影,迫切的需要记录下什么。

后来她看着林琳躺在血泊中,又差点没拉回吴宜时,她内心在恐惧,死亡之神好像格外偏袒她,总让她一次次亲眼目睹一下。

她真是不想要这份殊荣,谁爱要谁要啊,她受不起,太重了,压的她喘不过气。

周玺不想让自己流泪,滚烫的眼泪落下来立马会冷掉,粘在脸上,会好疼。

她发着抖从口袋里掏出糖,含了三颗,然后张着嘴,感受口腔嗓子传来的,犹如小刀划过的刺痛,她好像尝到了血腥味儿,好恶心。

等了很久,心脏不再剧烈疼痛,她终于拿出了藏在口袋里的东西。

徐书兰不想让大家看见她最后一面,所以给每个人留了一封信。

周玺从钟一南手里接过这封信的时候不敢看,白色的信封太轻,又太重。

徐书兰的字很好看,周玺觉得可惜,自己的字没有一点徐书兰影子。

徐书兰留给她的信很短,短的她觉得不可思议,头皮发麻。

她说,在这十几年里她一点一点,把能教给周玺的已经全部教给她了,能说的话也已经全部说完了。

她说,她知道很残忍,让周玺很小就不得不长大,但她是周玺,就注定了她要承担这一切。

她说,不要怕,他们仨儿在天上看着她向前走。

她说,希望她余生无病无灾,顺遂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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