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鹤羽一直掩在袖中的匕首滑落掌心,轻轻一推,匕首锵然出鞘三寸。
她借着将要消失的日光细细检查了刀刃,又按回鞘中。转身举起灶台上的麂皮水囊饮水,目光却落在江离面上,等着他的反应。
“军医?”
江离搭在腕间的手垂落,没被她霎然冷冽下来的眼神吓到,倒是因这突如其来的剖白有些愣神。
就在此刻之前,他还以为她是来自哪个与大夏相距甚远的国度的医女,却没想到,她竟是军中之人。
她看着他的眼神与往常有些区别,喝水时脖颈拉出的线条,让他莫名想起了曾在城墙上见过的那些面对绝境半寸不退,刀架在颈上也不愿缴械的战士。
不知是怎样的地方,竟能培养出她这样技艺精湛的军医。
他犹豫着问她:“那你.....不打算回去了?”
“回不去了。”姜鹤羽抹去唇角的水渍,笑了一声,“就当被海水淹死了吧。”其实,她也不知道在原来那个世界里,是否还有一具她的尸身。
江离只当她这话的意思是重新开始,只是不知为何,他就像突然感受到了那种被海水淹没口鼻的窒息感,心头没由来地一阵闷痛。
他鬼使神差地抬手,欲触她飞扬的碎发,却很快反应过来,蜷起手指,眉眼温和:“都过去了,姜娘子如此康健,定能长命百岁。”
“那就借江先生吉言了。” 她挑挑眉,反问,“那你呢,你也不打算回去了?”
江离明白她的意思,这也是他这些天一直在思量的问题。他凝视着手臂上结痂的伤口,良久,漠然一笑:“我也不回去了。”
“既然你坚持同我一起,那我们便跟随大军去戎州。”姜鹤羽是个直接果断的,得到了肯定的答案,立刻就开始谋划出路,“你们这儿,女子进军队怕是十分困难。届时还需仰仗账房先生带我随军,待我站稳跟脚,有了良医身份,一切便好说了。关于户籍.....”
“户籍的事我来想办法。”江离接过话头,只是面上仍带着些犹豫,“只是我曾经在益州大都护府周围一带游历过,清楚一些情况。戎州都护府在益州大都护府的西南方向,西接吐蕃鹰巢,南邻西南蕃象阵,管辖着数十个羁縻州,汉人、僚人杂居此地,并不十分太平。你,可想好了?”
原来是一个地处川藏滇三界的多民族聚集地。姜鹤羽点点头:“如此更好,混乱的地方,管理也相对松散,对我这样的外来者更便利。”她顿了顿,“我母亲生在蜀地,正好去看看曾经的蜀地是怎样的。”
江离来不及细想“曾经”二字,迟疑地探问:“令堂?”
“早已过世了。走吧。”姜鹤羽摆了摆手,拎起包裹在竹箱里的医疗箱,大步流星地踩在夕阳的余晖上。
江离看着她单薄却坚韧的背影,兀自脑补出了一个蜀地娘子远嫁他乡,奈何遇人不淑,郁郁早逝,女儿也被夫家丢弃不管的悲情故事。
他心有戚戚,竟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十分自觉地拾起两人的行囊,跟在她的身后朝西北方向走去。
.
流民收容处。
江离的目光越过前面几人的头顶,看到了队伍尽头身着深青襕袍的胥吏,估计是南安县这边派来协助戎州军的小官。
那胥吏踩着浸了泥水的木屐,举着某户流民的手实对光细看,腰间铜鱼符随着动作发出细碎的撞击声。
姜鹤羽不清楚这查验流程到底有多严,安静站在一旁,拎着医疗箱的手指握得有些发白,心中思量着暴露后该怎么解决。
江离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随着队伍缓慢朝前移动。
“你说你兄妹二人的手实遗失了?”。
“是。”江离躬身行礼。
“可有保人?”胥吏打量着二人,在纸上落下“姜离”“姜鹤羽”两个名字。
“有的,官爷,我是保人。”
排在江离二人身后的矮胖男子突然探出身子,递出了自己的手实。
姜鹤羽一头雾水地给他让出位置。
胥吏核验无误后,又提笔在纸上写上“保人全州南安县磨子巷肉铺主王永福,保姜离姜鹤羽兄妹二人实是良民,非逃亡浮浪,若有不实,甘受罚。”
矮胖男子握紧袖中掩着一枚白玉簪,假意偏头咳嗽两声,与江离对视一眼,朝着胥吏一顿点头哈腰后离去了。
“画押。”胥吏将文书和木匣推过来。
江离垂眼,瞥见匣底残留的银屑,十分上道地摘下腰间的青玉佩,塞进了匣中。
等两人在纸上留下指印,伴随着清脆的落锁声,两卷过所文书稳稳当当落入掌心。
姜鹤羽看着手里的过所,有些无语。本以为会是如何斗智斗勇的复杂过程,没想到竟是简单粗暴的贿赂。
难怪刚刚他突然有事离开了一会儿,原来是找托儿去了。她抬头看了眼江离头上的粗布发带,跟他身上质量上乘的衣袍搭配起来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姜鹤羽拍了他一下:“你那些配饰,日后我挣了银钱就还给你。”
江离站在苇席搭成的粥棚下,指尖摩挲着一枚象牙算筹出神,被她一拍,回过神来,微微皱眉:“不必与我算这么清楚,身外之物罢了。”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比之前沉闷了一些,姜鹤羽以为他在可惜舍出去的玉佩玉簪。也是,不管心里怎么想,作为一个有风骨的读书人,表面都得装出一副视金钱如粪土的样子。
姜鹤羽一脸“我懂”地又拍了拍他的手臂,看破不说破。
江离:“?”
从东南角领来两碗稀薄的菜粥,江离找了个墙角,将姜鹤羽安置在里侧,自己守在外侧。
他手中捧着粥碗,环视一周,目光所及之处几乎都是面黄肌瘦的流民,偶有几个手持刀剑的士兵在巡逻。
喝完粥,两人俱是疲乏不已,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
晨光熹微,还没到起床的时候,三丈外的草垛后却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
周围的人似是习以为常,连眼皮都不曾睁开,被吵醒的也只是翻个身,又陷入黑甜乡。
江离略通一些简单的岐黄之术,察觉这咳嗽声有些不同寻常。他朝姜鹤羽看去,见她果然也已经醒来,向他投来眼神。
他起身,准备走近些探查,肩头却被一只手按住。
姜鹤羽放低声音:“你不能去。你现在身体太虚弱了,别沾些不干净的东西到身上。”
说完,不待江离反应过来,便已走出好几步。
姜鹤羽一只手背在身后,散步似的路过挤挤挨挨的流民,等靠近咳嗽声的源头时,状似无意地侧头看去。
一个面容凄苦的中年妇人半抱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年,她麻木地顺着少年的背,又抹了抹面上的泪水。那少年剧烈咳嗽着,间歇嗬嗬喘几口气,口唇发绀,衣领口上沾着些血迹。
姜鹤羽眨眨眼,目光掠过他的肺,清晰可见许多斑片状的边缘模糊的高密度阴影。
江离一直远远看着,见姜鹤羽神情凝重地走回来,立刻迎上去:“如何?”
“大概率是鼠疫。”姜鹤羽皱眉道。
“与鼠有关的疫病?”江离一直担心会有瘟疫发生,没想到最终还是无法避免。
“也就是疙瘩瘟。”姜鹤羽想起那本《杂病论》上的记载,换了个说法。
江离面色紧绷。疙瘩瘟这种病致死率极高,一旦传染开来将不堪设想,届时别说南安县,整个全州都会被拖入泥沼。
“你我如今人微言轻,不可冒然出头。”江离见姜鹤羽面上浮现忧色,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领了早食,他一把拉住还想在棚内走动的姜鹤羽,态度有些强硬地将一个白面馒头塞进她手里。
姜鹤羽只得停下脚,看他两手空空,又有些无奈。
心眼儿倒是好,可惜是个犟牛。
她把馒头掰成两半,其中一块儿递到他眼前。
江离只当没看见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快吃。”
他顺着姜鹤羽的肩膀向外看去,正好瞧见粥棚外,昨日见过的那位黑脸军汉立在路口,与对面的军人说话。看对面那人的装扮与军汉恭敬的态度,应当是他的上峰。
江离理了理衣袍,走过去,在两步开外停下,朝黑脸军汉道:“郎君,某有要事相禀。”
军汉循声看去,见到人还有些惊讶:“是你?”他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江离没眼色的行为,“我正忙着,等会儿再说。”
江离正是看准了有官职更高的人在,又怎肯轻易离去。他压低声音,朝着两人直言:“流民中有人得了疫病。”
“你说什么?!”黑脸军汉一时惊恐,竟大喝一声,引得周围的流民都朝他们投来探寻的目光。
“王振!”方才一直没说话的将领低斥一声,“你想引起哗变吗?”
王振埋下头,余光瞪了一眼江离,小声嘀咕了一句“谁让他在这里胡言乱语。”,话音刚落,头上就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他痛嘶一声,彻底老实下来。
那将领横了他一眼,招了招手,将江离叫到身边:“小友怎么称呼?”
“在下姜离。”
“好,姜离。我是负责南安县这边的校尉蒋峰毅,你说流民中有人得了疫病,具体是什么情况?如实说来,不得瞎编乱造。”说到后面,蒋校尉有意加重了语气,想要慑住眼前这个年轻人,免得他说些没由头的瞎话。
江离神态自然,不卑不亢:“蒋校尉,某与舍妹在粥棚中听到有人咳嗽,因出身医家,比常人要更敏锐一些,便察觉到嗽声有异。舍妹尤其精通岐黄之术,她上前探查,发现此人发绀呕血,极有可能是瘟疫。”
他没有贸然提及肺上的问题。虽然不知道姜鹤羽是如何不用把脉就能得知的,但江离隐约觉得这与她的医疗箱一样,不可宣之于口。
蒋峰毅打量他片刻,没有全然相信,但也不敢轻率。他蒲扇大的巴掌落在王振的背上:“滚去医帐里把张大夫叫来看看。”
王振又偷偷横了江离一眼,领命而去。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