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芍臻上高二前，整个夏天过去，陈佳都没有等到投标的正式日期。她实在没有忍住给安泽峰打了个电话，他告诉陈佳，项目目前遇到超预算的问题，推迟到明年了。陈佳心里没底，但是安泽峰让她放心，明年一有消息肯定会通知她。陈佳稍稍心安挂了电话。
临近中秋节，陈佳想着自己好像已经蛮久没有去盐务局旁写字楼的工地了。她看了看项目进度，应该目前是扫尾阶段，快结束了。提前几天，陈佳已经安排苏秘书给全公司，包括工地的工人，全部准备了节日礼盒。这个是她公司的传统，她觉得职责所在。
放假前倒数第二天下午，陈佳提前把写字楼项目工人的礼盒带了来。正常情况下是第二天发放的，但是她觉得来都来了，提前一天发也没关系。到了楼下，陈佳打了老董的电话，让他叫几个人下来拿东西。很快几个穿着工作服脏兮兮的工人下了楼，满面春风地提着礼盒返回。每个工人都很开心。
陈佳巡视了一圈，看到项目保质保量，心里很开心，她很满意这群工人。
见了陈佳，有的工人又忍不住打趣她，提起她上次追人的滑稽场面。陈佳哭笑不得，她已经成了整个公司的笑料了。但她倒也不在意，给大家提供点欢乐也是一件开心的事情。
陈佳看了看周围埋头苦干的工人，拍了拍手掌，大声招呼道：“好了，各位兄弟姐妹，今天我们就干到这里吧！大家有没有兴趣打打扑克牌？”陈佳从包里掏出来早就准备好扑克，兴奋地诱惑道。
正在忙乎的工人全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齐刷刷地扭头不可置信地望着陈佳，想一探究竟她是在说笑还是认真的。
陈佳见没人相信她，她搬来一张靠墙未拆封的小茶几和塑料凳，把牌洗了洗，抬眼笑道：“咋？没人来玩吗？”边说边从包里拿出一叠百元大钞，继续说道：“看看今天谁运气好，能把我手里的这些钱都赢走。”
惠民第一个放下手里的家伙，笑容满面地走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跃跃欲试，笑道：“老板都发话，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等我先去洗个手。”他拍拍身上的灰，转身拐进了走廊旁边的卫生间。另外几个人也紧跟他其后。
凑齐的四个人，围坐在圆圆的茶几旁。其他人也都放下手里的家伙，纷纷凑上前交头接耳。
陈佳的运气很不错，一连赢了好几局。陈佳乐得笑道：“哎呀，你们今天的工钱别都被我赢走啦！”
其他三人皱着眉头唉声叹气，很不服气，难不成陈佳作弊不成？怎么都是她在赢？每出来一个炸，惠民都会使出浑身解数往桌子上一摔，试图用势气压他们一头。王素清一直默不作声地站在惠民的身后，时不时指点他出什么牌，惠民倒也听她的话。很快他开始出其不意，掌控全局，运气的风向渐渐朝他的方向吹了过去。
“哈！我又赢啦！”惠民出掉最后一张牌，兴奋地大叫，“真是风水轮流转！看来我今天要成大赢家了！”
“你话可别说的太早！”旁边坐着的小罗，个头跟惠民差不多，小眼睛小嘴，愤愤不平地说道。
“你到现在可一分钱没挣到！”惠民嗤之以鼻。
“你那是有外援！没有素清，你可赢不了！”小罗反驳道。
“小罗你可别说，人家有素清帮忙，你也能找人帮忙，你自己找不到可不能怪别人啊！”陈佳横插一嘴。
“老板，”小罗撇撇嘴，委屈巴巴道：“我哪有那福气。”
众人哄笑一团，素清抿着嘴稍稍红着脸，没言语。
陈佳偷瞄了一眼钱素清，离她上次夏天见她已经过去两个月了，她又瘦了很多，双下巴已经没有了，双颊的肉也消失了，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但是丝毫不见松垮。她眼睛本来就大，双眼皮很深，眉毛和眼睫毛也很浓，人也比之前白了一些，整个人大变样。
“素清瘦了好多。”陈佳看了一眼素清，边摸牌边说：“变漂亮了，我今天进来的时候差点没认出来。”
钱素清看了一眼陈佳，眼神躲闪，腼腆地笑了笑，说：“瘦了也还那样。”
“怎么会！”陈佳知道她不好意思被别人夸，“你看你现在瘦的，多好看！你咋那么有毅力？”
素清还是不好意思笑笑不说话。惠民咧着嘴一直笑。
“我听说你家三个小孩？都上几年级了？”陈佳问道。
“三个。大的十五了，早就不上学，天天在老家。二的十二了，今年刚上初中。小的没上学。”钱素清一一回答。
“大的怎么不上学了？”陈佳皱着眉疑惑地问道。
“学习不好，死活不去上了。”素清脸色有点沉，有点无奈。
“天天在家做什么？”陈佳继续问。
“在家……”
“你就是钱素清是吧！我好歹是找到你这个逼养的！”
素清刚要回答，忽然从身后门口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惊得众人迅速回头。只见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妇女，一身花衬衫，灰色裤子，梳着潦草低马尾，一头汗，满脸通红，怒气冲冲地指着钱素清。
钱素清满眼惊恐地望着眼前的女人向他冲过来。惠民脸上惊讶，惊恐，愤怒迅速转换着，猛地起身踹倒板凳，挡在了素清前面。
“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惠民愤怒地嘶吼道。
素清早明白她是谁了。她自觉理亏，也不敢动，微低着头，紧张地缩着肩膀，心如死灰般等待着身体和精神上的凌辱。
“你这个毁种！”女人见她男人拦她，护着素清，瞬间哭喊声震天动地，“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在外面挣着钱了，就开始不着调，养女人了！你叫我怎么活！我自己在家带两个孩子，天天眼巴巴地等你回家！你这个毁种！在外面养这□□！”
“你赶紧给我走！别在这给我丢人现眼！”惠民紧缩眉头，抓着她两只疯狂的手臂就往外拽。
“我丢人现眼？你说谁丢人现眼？”惠民媳妇儿一边红着眼恶狠狠地盯着惠民，一边想要拼命地挣脱他的阻拦。
众人望着眼前混乱的局面，怔怔地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劝架，说谁好像都没法说。
陈佳看着惠民媳妇儿张牙舞爪恨不得吃人的架势，又看看默不作声一动不动的钱素清，她叹了一口气，缓缓点了一支烟，翘着二郎腿，歪着身子看着惠民他们俩，拍了好几下桌子，示意他们静一静。惠民看到陈佳有话要说，转头怒吼道：“闭嘴！”惠民媳妇儿愣了一下，看着他，惠民也不管她，看向陈佳。
“惠民，惠民媳妇儿，”陈佳清了清嗓子，云淡风轻地慢条斯理道：“按理说这是你们的家事，我管不着……”
“你又是哪个□□？凭什么管我们家的事……”惠民媳妇儿骂红了眼。
“你不说话能死啊！她是老板！”惠民死死攥住她的胳膊，厌恶地吼道。惠民媳妇儿瞬间不言语。
“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没资格管你们家的事。你们俩口子关起门来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谁都管不着。但是你今天在我的地盘闹，那就是不行。”陈佳一口一口轻轻吐着烟，不急不缓道。
“这个□□勾引我老公！你们招的都是些什么人？都是婊子！这种人你们都留着，你们是开窑子的吗？”惠民媳妇儿手指着钱素清，嘴里骂骂咧咧，“你个□□！白天站着挣，晚上躺着挣......”
陈佳皱了皱眉，实在听不下去，打断她说道：“那你想怎么办？”
惠民媳妇儿喊道：“怎么办？把她撵走！出了这个门，看我不把她衣服扒光！”
陈佳笑了几声，觉得甚是滑稽，笑道：“咋？这件事就只是钱素清一个人的错？你老公就没错？”陈佳看了一眼不吱声的惠民，继续道：“首先呢，钱素清是我的人，开不开除你说了不算，另外我也告知你一声，她我是不会开除的。其次呢，今天你过来闹，总得有个解决方式对吧，这样，我给你三个选择，第一，你老公跟你回家，你要打要骂随便你，我管不着，但是你老公工作也就没了。第二，你跟你老公离婚，你回去，你老公继续在这。第三，你自己回去，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你选哪一种？”
惠民媳妇儿脑子嗡嗡直响，她混乱又不够聪明的脑袋完全记不住陈佳提出的三种解决方案，她只听到她老公要跟她回去，工作就没了，而且钱素清不会被开除。她的脸憋的通红，感觉彻底要败下阵来，实在脸面无光。惠民见她不说话，抬起腿就把她往门外拽。
“另外我把话说在前头，”陈佳站起来，继续说道：“你这是第一次来闹，没有第二次，如果有，那不管怎样，惠民都要卷铺盖走人的。另外还有一点，我要是听说私下你找素清的麻烦，惠民同样走人。”
惠民媳妇儿听罢，嚎啕大哭：“没天理了！没天理了！我的个老天爷哩！怎全都欺负我一个人呐！”惠民媳妇儿哭得震天响，惠民连拉带拽把她弄出了工地。
“这是我今天挣的钱！你赶紧拿着走人！”惠民把今天打牌赢的钱一股脑全塞给了她，带她下了楼。
工地恢复了平静，小罗见气氛有些尴尬，连忙问陈佳：“老板，这个牌还打不打？”陈佳掐了烟头，轻声说：“收了吧收了吧！今天大伙也别干了，提前收工，明天就要回家过节了，今天出去好好逛一逛，给家里人买买东西也是好的。”
众人没想到老板这么体恤又周到，心里感激得不行，一边叫着好，一边开始收拾东西。
陈佳见钱素清偷偷擦了擦眼泪，装作没看到，一边收扑克牌，一边说：“素清，来，帮我收拾收拾。”钱素清听见陈佳叫她，默不作声地走过去，收了收板凳桌椅，正要离开，陈佳又叫住了她：“素清，你留一下，我跟你说说话。”
其他人收拾完急急忙忙地离开了。素清面如死灰，靠着墙边，生无可恋。
陈佳洗了洗手，轻轻走了过来，又搬了两个板凳过来，让她坐下。
“你还没说完，你大女儿天天在家做啥？”陈佳像是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尽量让钱素清放松下来。
钱素清恍惚了一下，以为陈佳要拿刚才的事情骂她。顿时心里有些感激，她回答道：“大女儿天天在家带她小弟弟。”
“弟弟有多大？”
“八岁了。”
“八岁也不是很小了，还需要你女儿带吗？”
钱素清突然被问住了，低下头，抿了抿嘴唇，艰难地回道：“老三是个脑瘫。”
陈佳愣住了，她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心里有些难受，但又忍不住继续问：“二女儿在上初中，学习怎么样？”
“老二学习还行。”
陈佳放了放心，但又感到奇怪：“你小儿子这样，你怎么不在家照顾他呢？孩子他爸呢？为什么不出来干活？”
钱素清嘴巴不受控制地抖了两下，声音有些哽咽，但是还是努力让自己发出声音：“孩子他爸是个懒鬼，什么活都不干。以前家里种地，那么多庄稼，全都是我一个人下地干活，我都要累死了，他在家睡大觉。他的左腿也不好，瘸了。”
陈佳皱了皱眉：“怎么一点活都不干？你叫不动他吗？”
“我都动手打他，也没用，就是死活不干。”钱素清深深叹了口气，脸上全是绝望。“家里种地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我要是不出来，全家都要去要饭了。”
陈佳没想到钱素清的命这么苦。怪不得她在她的脸上从来都看不到开心，看不到笑容。她太苦了。也许，在惠民那，她才能真的感受到正常的被爱。哪怕这种爱是黑暗的，但对于她来说，就是所有的光亮了。
“没关系，”陈佳由衷地感概道：“会好的，以后会好的。”
钱素清心里深深触动着，她很少能感受到别人对她的关心，对她的同情。她甚至很少跟别人谈起她的事。她感激陈佳，她能感受到陈佳从心底散发的善意。
“老板，我不该做出那样的事，我会跟他分开的。”钱素清深感内疚，原本台面下的事情被堂而皇之地摆在桌面上，她才感觉到窒息。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说的是，你的私事我不会管，你只要觉得一件事能让你开心，你就去做，没必要管别人什么眼光，什么想法。”陈佳不想掐灭她昏暗人生中仅剩的光芒，更何况她压根不觉得这是一件了不得的事。
钱素清抬头望着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陈佳难得见她一笑。她心情也舒展开来。
“我听老董说你之前招工干的挺好的，正好我这边公司接下来又有几个项目要开工，你过来帮我招人吧。工资也比这边多。”陈佳本来想等着下个月在跟她讲的，但现在的时机正好。
“老板，”钱素清一时语塞，感激的话千言万语堵在胸口说不出来，“我不知道该说啥。”
“那就啥都不要说了！今天就到这里吧，你也出去逛逛，看看给孩子买点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