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斜,暮色渐渐从宫墙根下漫上来。
谢烑换下值服,整了整常服的衣襟,踏出值房。
定国公府坐落在崇仁坊,他素来习惯策马往返。
北衙将领皆配有御苑骏马,巡防时马匹便托付给御马厩的吴驭丞照料。
御马厩内,草料的气息混着马匹的汗味。
“谢校尉,下值了?”
吴驭丞熟稔地迎上来,手中牵着谢烑的青冥马。
那马儿见到主人,亲昵地打了个响鼻。
谢烑微微颔首,接过缰绳时,手指抚过马儿油亮的鬃毛。正要翻身上马,忽见一个瘦小身影慌慌张张奔来。
“老吴!大事不好——”
“混账东西!”吴驭丞厉声呵斥,“没看见谢校尉在此?还不快行礼!”
陈纨这才注意到谢烑,连忙躬身作揖道:“谢、谢校尉。”
谢烑正要示意无妨,却见陈纨已转向吴驭丞,急得直跺脚,说道:“马场外围的栏杆前日被西域进贡的烈马撞坏了,至今未修!褚家娘子方才进去跑马了!”
“糟了!”吴驭丞猛拍额头,“快——”
话音未落,一道玄色身影已如离弦之箭掠出。
谢烑足尖点地,几个起落便赶到马场。
远远望见一袭石青骑装的倩影正策马飞驰,而场边那座两丈高的红木架台正在风中摇摇欲坠。
马蹄声震,木架轰然倾塌。
受惊的枣红马人立而起,马背上的身影如断线纸鸢般抛向半空。
电光石火间,谢烑已腾空跃起,双臂稳稳接住那抹青影。
二人重重跌在草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终于停下。
徽言只觉得天旋地转,待回过神来,竟发现自己伏在一个男子怀中。
脸颊紧贴着他的胸膛,耳边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心跳。
她慌忙抬起头,正迎上一双深邃如墨的眼睛。
距离如此之近,谢烑终于确认,眼前这人正是那日在小汀河边遇见的“少年”。
徽言眨了眨杏眼,看清对方的面容后,难以置信地轻声唤道:“仁兄?”
两人的姿势实在不妥,谢烑喉结微动,声音有些发干,说道:“先起来罢。”
徽言回过神,急忙从他怀中挣脱,站起身整理凌乱的衣裙。
“你可有碍?”谢烑以手撑地起身时,左肩传来一阵清晰的刺痛。
徽言忽然想起,上回分别后她才反应过来,谢烑身上的香气原来是芳菲楼的脂粉味。
思及此,她心里颇有些别扭。
但眼下,感激之情还是占了上风。
她摇头,“我没事,仁兄可有受伤?”
谢烑亦摇头。他常年习武,受伤是家常便饭,是以不甚在意。
徽言回头望了望受惊跑远的枣红马,那马儿正在远处低头吃草,仿佛也在给自己压惊。
“好在都有惊无险……真是奇了,这栏杆怎会突然塌了?”
谢烑揉了揉左肩,忽想起自己的任务,便故作打趣地说道:“更奇的是,你居然就是褚娘子。”
徽言回过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齐朝民风开放,女子穿男装也是常事。”她忽然警觉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姓褚?”
谢烑面不改色,“陈纨说的。”
“陈纨?”
“御马厩的宫人。马场围栏坏了,陈纨禀报吴驭丞的时候,我正好在场。”
徽言并未生疑,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谢烑顺势问道:“你呢?怎么进宫来了?”
“这个啊,”徽言望向他,眼睛微亮,“我现在是七公主的伴读,这差事不错吧?”
“嗯,不错。”谢烑轻声一叹。此人机警,看来要打探她接近公主的目的,还得从长计议。
徽言又好奇地问道:“仁兄,你也是在御苑养马的?”
“我……”
谢烑正要解释,却被她打断。
“在宫里当差可是个好出路!仁兄,你也很有前途呀!”徽言拍了拍手,语气真诚,“仁兄,你又帮了我一次,这次还是救命之恩,我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你叫什么名字?我先记下,等我想好了谢礼,就来御马厩找你!”
谢烑心想,这倒是个接近她的好机会,于是答道:“谢烑。”
徽言偏头想了想,问道:“烑……是哪个字?”
“挟日月而不烑,润万物而不秏。”
徽言默默记下了这句话。
“时辰不早,我先走了。”
谢烑说完,右手按上腰间佩刀,转身欲行。
就在这时,徽言忽地注意到他左臂有些不自然地下垂,走路的姿势也略显僵硬。
她下意识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脚,竟没有丝毫痛楚。这才惊觉,刚才坠马的那一刻,他把自己牢牢护在怀中,落地时更是用身体垫在了她下面……
一股愧疚顿时涌上心头,她不由自主地开口唤道:“谢兄!”
听见她的呼唤,谢烑脚步猛地一顿。
下一刻,徽言已经跑到了他身边,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只轻声嘟囔了一句:“你走得太快了。”
谢烑比她高出半个头,两人一时无话,就这么并肩慢慢向前走去。
刚出马场,迎面撞上匆匆赶来的吴驭丞二人。
见两人地衣裳都有脏污,老驭丞战战兢兢唤了声:“谢校尉?”
谢烑恍若未闻,旋即大步流星消失在暮色中。
徽言微愣,望着那道远去的身影问道:“谢校尉?他不是御马厩中人吗?”
“那可是定国公府的三公子!”陈纨抢先道,眼睛亮晶晶的,“去年秋狝一人射杀三头野猪,圣上钦点他入的羽林军……”
话未说完就被吴驭丞一巴掌拍在后脑,“混账东西!贵人也是你能议论的?”转向徽言时已换上恭敬神色,“方才那是右羽林军校尉,谢家三郎,今日多亏他……”老驭丞突然噤声,额上渗出细汗,“女郎君可有伤着?”
徽言摇头,“幸得谢校尉相救。”
她瞥见吴驭丞发颤的手指,心下了然。御马监若追究起来,这老驭丞少不得要吃挂落。
“今日之事……”她故意拖长声调,看着对方脸色发白,才莞尔一笑道,“我不会告诉七公主的。”
吴驭丞刚要松口气,却听徽言又道:“不过谢校尉那边……”眼见老驭丞又要跪下,她轻巧转身,“天色已晚,我该回去了。”
暮色四合,她摩挲着袖中那枚象牙腰牌,心想这谢校尉的左臂,怕是伤得不轻。
本想给他送些伤药,可如今既知他家世不凡,想来这些药物自是不缺的。
这报答的心意,怕是还得另寻个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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