琬贞又惊又喜,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既然你有这手艺,那,你瞧瞧,这玉猫还有救吗?”
云祢摩挲着断玉割手的截面,低声道,“既然是不慎摔碎的,小僧原为公主试试,不过至少也需一个月。”
琬贞摆摆手,“多久都好说。”
她喜欢那只小玉雕,爱屋及乌,对它的制作者观感自然也好上不少,语气听着可比初见那会儿和缓多了。
她转身望向书房里那间藏在暗处的小屋子,眼睫弯了弯:“没想到你能找到这处。二皇兄酷爱雕刻,他每每来行宫,都住回春阁,书房里这间暗室,是他的小工坊。只可惜二皇兄去得早,这儿已经许久没人用过了。”
琬贞说着忽眼睛一亮,目光灼灼盯着他和他手中那残破的玉雕,“里头应有全套工具,你要不现在就开始?”
云祢欲言又止。
琬贞细品自己的话,觉得这样太像监工抽着小鞭子催促人干活,于是又补充一句:“左右你在这儿关着无聊,在里头打发时间也不错吧?若是能尽快完工,本公主重重有赏。”
云祢不为所动,“小僧暂时无法开工。”
琬贞有些不乐意了,“为何不行?”
云祢微微颔首:“雕刻耗费心力,若体力不济,心绪不宁,则成品不佳。”
倒也算言之有理。琬贞对有手艺的人还是挺宽容的,她耐着性子问:“那你怎样才能开工?”
云祢面无表情看她片刻,缓缓开口,“小僧雕刻时,需要有人从旁协助。”
害,还当是什么离谱的要求呢,琬贞眉头舒展,很大方道:“你要几个帮手,都能给你调配。”
云祢摇摇头:“寻常人不行,得是信得过的人在身边,才能集中精力。”
琬贞:“信得过的人?”她有些不满,“本公主的人个个忠心耿耿,你完全不用担心。”
云祢道:“并非信不过公主的部下,只是小僧认生,亦不喜人多。”
“那你那两个师弟总行了吧?”
“二位师弟年纪小,静不住。”
“佛堂里那些和尚……”
不等她说完,他便出言否决,“几位师兄年纪大,坐不久。”
这不行那不行,琬贞干脆直接问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垂眸思考片刻,忽看向她:“其实公主就是最佳人选。”
琬贞:“……哈?”她眉梢夸张挑高,“你想让我从旁协助?”
云祢似乎不觉得这要求僭越,他平静道:“公主方才施以援手,救人一命,已是小僧在这世上头号信得过之人,且你耳聪目明,机敏过人,乃上上之选。”
琬贞气笑了:“本公主的聪明才智可不是用来帮你的。”
云祢不慌不忙道:“公主来想必也是有话要问小僧,左右在这儿干坐着无趣,在里头打发时间也不错吧?”
他这话怎么这么耳熟呢?琬贞眨眨眼睛,这不正是她用来劝他开工的说辞吗?
她心情复杂,世上能说服她的果然只有她自己,同样的话,即使换个人说,都显得那么有道理。
“也罢,”她纡尊降贵点了点头,“本公主便赏面帮你打打下手。”
两人于是进了那间小屋。说是小屋,其实也没那么小,起码容下两个人是绰绰有余。
云祢在水凳前坐下后,便真像模像样地研究起手上的玉雕来了,并未像她想象的那样使唤人,准确地说,从开始到现在,他就没让她做过一件事。
琬贞左瞧右瞧,也不知他到底为什么把她“诓”进来,就在这儿看着吗?他需要的,只是一个看客?
平心而论,烛光洒在他面上,将那俊挺五官映得熠熠生辉,他认真的模样的确赏心悦目,可再好看的东西,看久了也无聊,她终于忍不住打破寂静:“我要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
琬贞抱起胳膊,倚在椅背上,面色不善:“那本公主来做什么?”
云祢拂去玉石表面锯出的细末,长睫垂落,目光落在手上玉雕上,看不清眸中神色。
他沉默良久,才突然道:“小僧只是想要有人陪着。”
琬贞一愣,许是屋内烛光色调太暖,虽他身上仍是那件素色僧袍,面上仍没有什么表情,整个人却似乎少了几分拒人千里外的漠然,多了几分烟火气。
她支着下巴看着他,饶有兴趣问道:“是么,你瞧着是喜欢独处的人。”
云祢也不否认,“换是其他事,的确如此。”
琬贞扬眉:“难道雕刻比起其他有什么不一样?说来也怪,你一个和尚,怎么会这门手艺?”
“小僧少时常被罚禁闭,不得出门,只能以刻石头消磨时间,时日久了,便渐渐无师自通。”
他换了把工具,继续道,“屋中只有小僧一个人,打磨石器的声音沙沙作响,就像有人拖着脚步在屋里踱步,小僧心觉害怕,停了动作,屋里便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呼吸声,但有时太静了,便有回声,听着像两个人的吐息,好像有个人躲在暗处盯着。”
“好了,别说了。”琬贞胆寒地打断他愈发鬼气森森的讲述,难怪他看上去性子冷漠不亲人,大抵是少时经历太多这种事,长歪了。
她实在担心他这“鬼故事”说下去没完没了,忙岔开话题:“那你后来又怎么会入无音寺?”
“小僧家遇变故,流离失所,幸得方丈收留。”他徐徐道,“方丈虽觉得小僧并无佛缘,却也以俗家弟子相待,许小僧留在寺中,不曾缺衣短食。为了报答恩情,小僧离寺云游,凭手艺赚了些身家,回馈无音寺上下。”
真的么?琬贞有些怀疑,他动作虽精细,却慢吞吞的,按这样的速度,就算不寝不食,也得要很久才能出一件成品,若赖此维生,都够饿死投胎好几轮了,除非是名气大,有人愿意高价买账,开张一日,富贵半生。
但这云祢名不见经传,若说技艺有多好,倒也不见得,只是她的个人偏好,觉得那些小瑕疵恰好合她心意,换个人来瞧,或许就觉得一般般了。
不过他回馈无音寺这说法倒是同楚桓听来的对上了。
她又问:“既是四处云游,那你平常不待在无音寺?”
“不在,通常在京城行商。”云祢头也不抬地答她:“此番回来,正是因为收到了方丈的来信,信中附了那本经书与他同肃太妃的前因后果。”
琬贞皱了皱眉头:“方丈去世时,你在哪里?”
她虽觉得他不像凶手,可楚桓的质疑的确有道理,这人来路不明,也没有人为他作证,现下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的确是这只玉雕的制作者。
他抬眸看她一眼:“收到信是一个月半前,他前脚收到肃太妃的那封血书,后脚便发了信来,他知小僧在京城,请求帮他打听。”
“然后呢?”
“小僧只是个寻常人,”他悠悠道,“宫里的事,如何得知?倒是因乱打听得罪了人,意外致使旧疾复发,幸得宋公子襄助,在他府上暂住几日,五日前才离开,回到无音寺后,方丈已经去世了。”
琬贞摸了摸下巴,“也就是说,他可以证明你的清白?”
“不错,”云祢颔首,“与他熟稔的那位药坊医师也可作证。”
琬贞于是又把他的嫌疑又减轻一分。
他继续道:“方丈去得蹊跷,为了查清此事,小僧按他生前所托,下山来此暗中调查。”
琬贞心念一动,“李贵妃与肃太妃之间的事,你知道多少?”
云祢思考片刻,回道:“就小僧来行宫的这几日看,李贵妃与肃太妃间的关系,似有古怪。”
琬贞精神一振,“具体说说。”
“肃太妃是李贵妃长辈,按说李贵妃该敬之重之,”云祢缓声道,“实则不然,李贵妃对肃太妃似有怨气,谈话间时常压不住声量,三言两语间便气性大发。”
琬贞若有所思,李淑与肃太妃还真有嫌隙?
她继续问:“你可听到李贵妃都说过什么?”
云祢顿了顿,似有犹豫。
琬贞皱了皱眉,“有话直说便是。”
“公主可还记得那本经书上的内容?”云祢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是惊人之语,“李贵妃知道这件事,两人言辞间偶有涉及方丈,听上去她对此颇有微词。”
琬贞眼睛一亮,她知道?那她会不会是觉得肃太妃这个秘密一旦被披露,极有可能牵连自己,所以才先设计将病中的太妃引来行宫,然后又暗中设计,杀了方丈?
想到这里,琬贞坐不住了,若这个推论无误,李淑那样急着诬陷她,也是因为自己做贼心虚?
当她从纷乱思绪中抽身而出时,屋内细碎的敲击锯刻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云祢一手握着那块玉,另一手持锯条,却一动不动,仰脸望着屋顶。
琬贞心觉奇怪,正欲发问,他却指指耳朵,示意她认真听,先别说话。
她茫然地眨眨眼睛,这屋里静悄悄的,哪有什么声音……
咔哒。
一声轻微脆响自头顶传来。
琬贞猛地抬头,也看向头顶繁复华丽的藻井,云祢说得没错,寂静得过分时,真的丁点儿动静都错过不了。
那咔哒声像颗落入死寂潭水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涟漪,她不禁握紧椅把,悄悄绷紧身子。
什么动静?
静了须臾,又是几声咔哒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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