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班选拔结果出来的那一天，阿莱在横店剧组的盒饭里吃到了红烧肉。

这是个古装剧组，他演一个只有一句台词的侍卫。这几天他演的都是这种龙套，前天是群演杀手，黑布遮了半张脸。昨天是个小商贩，按剧情，主角会找他打听人，他能说上几句话。这已经是台词最多的一个角色。

但阿莱觉得他已经很幸运。毕竟他本来以为自己不会有机会再进到这里，或者说他其实是有意在回避。

几年前他离开大山，来到渊城。第一次进横店的时候，觉得自己完全是个外来客，甚至不知道要办演员证。那时他的口音比现在重多了，大城市的人听不懂他说话，他也不好意思去麻烦人家，但幸好遇到了好人。阿莱还记得那一天，那个眼睛微微眯起、和他一样背着一个蛇皮袋包袱的青年问自己：“你也是群演吗？哪个剧组的？”

来渊城“漂”的小演员处境都差不太多，顺手就帮了他一把，他说自己叫任远。阿莱之后回忆，那应该是他来渊城之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那段时间，他见过脾气很暴躁、会在片场直接抽人耳光的导演，他自己也被骂过。有人控制不住情绪崩溃大哭，有人当下直接卷铺盖走掉，阿莱看着这一切，能做的只有从导演脏话满口的唾液星子里，努力地理解真正有用的信息。导演到底想要什么、他应该怎么演，再重来，再挨骂，再演。

阿莱也知道了加通告群，认识了两三个人很好的群头。他们一边说阿莱太傻，在这个圈子里混不出头，一边又因为他傻，让他顶了不少活。

心里真正踏实的是工资到账的时候。虽然想靠这点钱在渊城活下去是痴人说梦，但给了他就是他自己的，“所属感”是当时的阿莱最缺的东西。那时他因为前一场战争戏摔得灰头土脸，群头找到他时叹了口气，手指点了点他脸上的淤青，对笑得呲牙咧嘴的他说：“拿个粉底扑两下，有个急活，原来定的那个演员来不了，你替一下，有台词的。你普通话再不好，就这么几个字也得给我说准了吧？”

那是他拿到的第一笔三位数工资。后来，不知道从哪天开始，阿莱没有再在横店看见过任远。

在那之后不久，发生了很多事。他也再未踏入过横店。对于那段时间，能说的只有一句往事沉疴。

阿莱在最纯粹的那几年不被允许纯粹地表演，他便宁愿亲手剪断他和演戏之间的这根线。

但在苏若榴镜头下说出第一句台词的时候，阿莱知道他避无可避。

原来不是他自认为“剪断”就能完全断了的。火星子始终在那里留着，只要谁点上一把火，就能顺着这根线让他再次燃烧、燎原、烧得连抹灰都不剩。

苏若榴是他的野火。

苏若榴想推他回去演，他自己也想演，所以就继续来这里找机会演了。果然还是应该演的，那一刻阿莱吐出嘴里含着的血浆，脱力倒地。镜头很快掠过他，对准了主要角色。没过多久打斗结束，接着，导演喊出“卡”。

——久违了。那是他躺在地上时最强烈的感受。

大概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命中注定”。演戏对阿莱来说就是一种命中注定。

苏若榴和他……也是。

他正念着这个人，苏若榴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阿莱往嘴里扒了几口饭，就着把有些干柴的肉咽下去，接了电话：“喂？”

“快结束了吧？”苏若榴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喘，还有风声。阿莱知道他今天也要出外景，也不知道只穿那套校服会不会冻到。

他说：“嗯，再来一遍应该就收工了。”

“好，那我等会来接你，我这边也快好了。”阿莱总觉得苏若榴应该在笑。

导演已经在喊他们过去准备了，他在挂电话之前问：“心情很好？”

苏若榴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但他的语气确实可以说得上是雀跃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嘛，去忙吧去忙吧，待会见。”

阿莱没来得及多想。等到这场戏顺利收尾，阿莱换下戏服，赶紧收拾好东西走出横店。一眼就看见不远处停了一辆熟悉的面包车。

他正要拉开车门上车，身边突然冲出一个人。刚扭过头要看，苏若榴就直直撞进他怀里。

阿莱被他扑得往后退了半步，站稳了，左手圈住苏若榴的腰：“别摔了。”

他嘻嘻地笑，脸贴在自己的耳朵上，凉凉的。阿莱顺势捏捏苏若榴的耳垂，凑近看冻疮有没有复发，苏若榴躲着说早好了早好了，然后举起手，变魔术一样把一束花往他胸口一塞。

“我不知道你纹的到底是哪种花，凭记忆找了这种，还有一些其他的……”苏若榴的双颊红扑扑，不知道是拍摄的时候被风刮的还是不好意思，他抬眼看着阿莱，“你别说我乱花钱，这个带回去也可以放好几天的。”

阿莱接过花，仔细看了看，说：“所以我是通过表演班的选拨了？”

苏若榴把祝贺的话在心里过了几轮，正等着抓最佳时机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结果阿莱自己猜中了。

苏若榴抬高的眉毛落下，一句“恭喜你”憋了回去，卡了半天壳，张张嘴：“嗯。”

这个样子和他拍视频忘词的时候一模一样。阿莱忍笑忍得很辛苦，揪揪他的脸：“哎呦，别生气。”

被调戏了。苏若榴撇嘴，别开他的手，推人上了车：“扬扬跟我说是内部消息，还说你很有可能会直接参与那档演技类综艺的拍摄，她组长都直接要了你的联系方式。”

上综艺这点阿莱确实是没有想到。但在综艺里演戏和跑剧组可不一样，强曝光对现在的他来说不好判断利弊，毕竟越多人注意到他，他就越有可能……

“我说，你就不能表现得稍微意外一点点吗，这可是一个难得的你能重返演艺圈的机会，和你现在跟我混是天壤之别，”苏若榴把着方向盘，往旁边瞥了一眼阿莱，“我都专门给你买了花欸，花！”

他强调了两遍的花此时正被阿莱乖乖放在膝盖上。阿莱回过神，指尖摸了摸外侧微拢的花瓣，很认真地看着苏若榴说：“谢谢你，我很高兴，真的。以前在业余话剧团，每次谢幕环节都会有观众献花，但不会有人特意给我准备。你送的花对我来说很特别。”

苏若榴的嘴角微微上扬，但他克制地压了回去，清了清嗓子：“送花而已，以后也会一直给你送的。等你主演话剧、拿奖，这样的时候多的是。”

阿莱不敢想那么长远，但他很喜欢听苏若榴描述他期望的未来。

而苏若榴移过目光，心里还想着其他事。

章扬颍告诉他这个消息时，问他要不要让阿莱去演几部短剧。短剧拍摄周期短，出作品快，阿莱更容易能演到重要角色。再者，他之前跟苏若榴拍视频也算和短剧“对口”。如果刚好有部剧能大爆，也能为他上综艺造势。

没有哪家的节目组不喜欢自带流量和话题度的嘉宾，这样也能最大程度发挥综艺的踏板作用。

但苏若榴沉思几秒，回答：“还是依他自己的意愿。”

“阿莱一看对这些东西就不敏锐，你提点他一下嘛。”

“那就我个人私心来说，并不想让他现在就投身进短剧市场，”苏若榴斟酌着字句，“他进表演班是为了精进演技，但短剧的表演模式太套路，有局限。虽然这显得我对竖屏有偏见……你懂我意思，现在这个节点，我不认为两者并进对阿莱是好的选择，他需要沉淀。”

章扬颍显然还想劝，她太明白市场“过了这村就没这店”的道理。时也运也，很多人火就是火一个时机。不过她也知道苏若榴肯定明白。于是她说：“也好，那就把流量这部分的重任交给你的账号吧。”

“那可能这点也没法保证，因为阿莱如果和我一起拍，会受到我的干扰。”

“哈？谢绝撒狗粮哦。”

“不是的，”苏若榴其实也不确信，他只是隐隐有这种感觉，“阿莱和我搭戏，并没有完全信任我，自然也不是那么完全地相信角色。他的情绪不纯粹，更多是在用技巧。这个在短视频来说当然是吃香的。不过，我希望他在做自己的表演事业时，能更加纯粹。”

他们现在的处境，单从经济条件出发，要去谈纯粹，说实话是异想天开。但哪怕是一点点，苏若榴也希望让阿莱在演戏的时候能不要顾虑。

这些纷杂的身外之物，他来考虑就好了。

——他能考虑个鬼。

这是苏若榴在给广告甲方交第三版方案时的想法。他咬牙切齿地把文档发过去，给问候语加上波浪号，随即抱头无声怒吼。

他们拍的那个狗血带球跑番外收到的反馈还不错，苏若榴的大号再涨一波粉，几个小号也在章扬颍的运营下稳定更新中。甲方于是完全否掉了苏若榴做单人推广视频的想法，据理力争，要他把小剧场端上来，且依然、非常、特别期望是双男主。

甲方小姐姐：“你难道看不见你和你对象的cp粉在评论区的‘万人血书’吗。”

苏若榴腹诽：那你有看到我的心在滴血吗。

甲方小姐姐：“可不可以单独出个系列呢，通过和你的沟通我也知道了叶半红这个人物对你的重要性，但我觉得你既然能创造叶半红宇宙，做个花全绿宇宙也没什么难的吧。”

花全绿，可太行了。苏若榴哭笑不得，于是问：“那能等我把第二个故事拍完吗？”

甲方沉默。苏若榴知道这单八成要黄。

他当然不能和商人比商业嗅觉，也明白自己现阶段最有竞争力的不是原创内容，而是他和阿莱谈恋爱。

但有时候脑筋就是不想拐这个弯。

苏若榴就想，那就耗着吧，耗到有其他商家联系我，愿意接受我的方案。难道这个钱我就只能从你手里赚吗，我才不稀罕。

但一天、两天、一周……过去这么久，苏若榴并没有接到其他商单。

叶半红的校园故事更新三集，他在场景和道具上花的心思更多，想尽可能展现那个年代的淳朴。叶半红家里开小卖部，那是放学回家拆开老冰棍，一边写作业一边帮爸妈守店的简单幸福。不过同样没有避开重男轻女甚至拐卖妇女的话题，尽可能地让情节起伏跌宕，比第一个故事节奏更快。

但热度却明显下降了很多，因为他不想占用阿莱太多的时间，删去了很多他的戏份，自己挑了大梁。虽然他更累了，但他也更凉了。

什么叫吃力不讨好。苏若榴的流量焦虑甚至比刚起号那会还要严重，这回没有阿莱给他盖毯子唱“阿杰鲁”。凌晨失眠到两三点，看阿莱在他旁边睡得比研研还香，他就嫉妒得想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把这一大一小都扔出去。

这才不得已继续和甲方小姐姐周旋，什么不为五斗米折腰，什么不争馒头争口气，只能怪自己太天真。

哪里有什么自由职业，从前给公司打工做乙方，现在自己做内容也是当乙方。他就是天选牛马乙方体质啊！

妈妈我再也不想做乙方了……

苏若榴猛地站起来，把刚走进房间的研研吓了一跳。

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弯下腰问他有什么事。

“小榴哥哥我饿了。”孩子很诚实。

苏若榴一看时间，确实到饭点了，再一看，今天是元宵节。他差点忘了。

阿莱表演班还没下课，苏若榴打算自己先煮个汤圆。虽然他也没什么经验，那就是开个灶火、倒汤圆、等煮熟的事，应该也没什么难的……

吧。

半个小时后阿莱回到家，看到了一碗汤圆糊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