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进入下学期,学习和生活节奏都陡然加快。还没正式开学,教室就已经开放了自习。记不清是星期几,苏若榴在课间小跑着去接水,在走廊里碰见了周烙。
文理分科后,他们一个班级在楼上,一个在楼下,交集并不多。苏若榴想打个招呼,毕竟同班两年,还做过同桌。但周烙一眼看过来,他竟然不知道要怎么去形容那个眼神。
异样的,惊讶的,暧昧不明的,糅杂在一起,让人看不懂。
目光只相接一瞬,两人擦肩而过。
后来苏若榴以为自己明白了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因为那段时间这样看他的他太多。他不知道谣言是从哪里开始起来的,人对时间流逝、事情发生等等都是很主观的。某天他刷完政治试卷的选择题,突然就听到了旁边的同学在谈论他。
有笑声,挤眉弄眼。大概是注意到他抬起了头,两人噤了声。
苏若榴没太在意,翻开答案订正。两个人于是继续说,压低了声音。
这时他听到关键词:“……同性恋。乱搞。”
这件事在当时闹得不算大,但也不算小。同性恋放在现在不是什么新奇事,但被人戳破,恶意和曲解一样也挡不住。苏若榴深知偏见不容易消解,群体的刻板印象和具体的个人也难以切割,他的成长环境传统,他也只能伪装传统。他做不到给性少数群体振臂高呼,便不给自己加多余的责任。
十六岁,苏若榴读白先勇的《孽子》,只想着毕业之后,学校围墙之外自有他能去的王国。可他终于在那之前,先做了失去了窝巢的青春鸟。
后来,和他关系很近的章扬颍转了学。
再后来,他和周烙在一起了。
他天真地信了周烙“因为你我才明白我喜欢男生”的说辞,当年周烙那个眼神在他这里达成逻辑自洽。以为是水到渠成,辗转数年,再次被那个眼神狠狠刺伤。
【就是得靠男人养活啊,踢了一个还有下一个,这种人你们也粉吗,底线这么低啊,哈哈】
苏若榴躺在床上,右手盖住眼睛。睁眼时,倦意愈深。
手机振动,苏若榴拿过来看,是章扬颍的来电。
苏若榴坐起,把手机放在耳边。
“你的声明我看过了,修改了一点,强调周烙对你进行诽谤,那些话我都截了图,可以作为证据,”章扬颍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哑,她声线微颤,轻咳两声,继续说,“另外,我补充了他在你们分手后之前对你的骚扰……小榴,其实他当时找上门来你就可以告他的,我真没想到他这人居然烂成了这样……”
之后是苏若榴第一次听见章扬颍骂脏话。他嘴角微动:“是啊,我错了。”
仿佛是叶半红的路他要再走一遍,纵容和妥协不会为自己换来什么,除了更深的伤痛。
章扬颍在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大概是不知道能说什么了。苏若榴轻声说:“谢谢你,直播的时候帮我说话。”
他当时是真的乱了。但除了周烙的ID,评论区还有另一个ID在频繁发言,找漏洞、质疑动机,带着其他愿意相信他的人不断回应反击,才没有让整个评论区都变得乌烟瘴气。他才能简单解释两句、还算平和地收了尾,不至于下播得那么狼狈。
虽然可能在更多人看来就是狼狈逃离。
“没事的,就当高三逃跑的我回来了。”章扬颖说。
苏若榴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坐直了道:“当时不是你的错。”
“可你也没错,”章扬颍像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一直都想跟你说对不起,不知道……不知道你那时是怎么看我的,但我现在回想,有些事是做的挺傻的。”
苏若榴高一的时候和周烙走得近,章扬颍就说周烙看起来不像好人。后来苏若榴是同性恋的事情人尽皆知,章扬颍又说祝福你和周烙能够长久。至于那些传苏若榴私生活混乱等等不堪入耳的谣言,苏若榴知道章扬颍肯定听说了。所以后来她也慢慢疏远了自己。
苏若榴惯会用冷处理。章扬颍问他为什么不理自己了,苏若榴说我不需要两面三刀的朋友。当时章扬颍的脸白得吓人。其实苏若榴说出这句话就后悔了,失去理智的时候言语就化成了冷刃 ,他们什么刀子都敢往对方身上捅,最后也没能和解。
章扬颍转走了,这件事就留下了一道坎。
“他们说你的时候,我不敢……”章扬颍顿了一下,“但是谣言不是我传的,你信我。”
“我知道,这只是一句气话,我那段日子过得太难受了……其实我也要对你说对不起,”苏若榴靠在床头,“但是都过去了。”
友情这种脆弱的东西,禁不起翻旧账的。但它也有自己的韧性,譬如“都过去了”这句话,当双方都默认的时候,就是真的过去了。
章扬颍忽然在电话那边大叫一声:“我们出来喝酒吧!撸串!喝到吐,吃到吐!”
苏若榴先被吓了一跳,随即笑起来:“你明天不用上班啊,小章女士。”
“差点忘了!”章扬颍哼哼,“上个鬼班,谁爱上谁上!”
“我上,让我去上吧,”苏若榴跟着她闹,“反正出了这种事,我现在自媒体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干下去。我家得有人赚钱啊,阿莱那个表演班的费用可不便宜。”
“哎呦呦,有了家的人就是不一样,”章扬颍嗤了一声,“不过,演综这个项目可能确实会招新人。”
“这种实习不都是短期的吗?我就还是别和大学生抢活了……”
“你如果表现出彩,说不定能转正呢。”
“有HC?”
“我回头帮你问问,反正实习生的工资也是工资,是吧。”
“你说得对,”苏若榴躺下来,“只是又承了你的情。”
“那就先欠着咯。”
电话打完,苏若榴辗转反侧,睡意逐渐上涌。朦胧时,他听到门口传来声音,没过多久,身边压下重量。
“回来了?”苏若榴翻过身,半眯着眼,话说得含糊。
阿莱的手轻轻抚过的脸颊,低声说:“直播的事我知道了,应该在陪着你的,如果我……。”
苏若榴在他的手心蹭蹭,反握住他的手指,虚虚地勾住:“这种事,躲不开的。只能兵来将挡。”
阿莱眼中难掩担心,紧紧扣住了苏若榴的手。
“你打算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吧。”
苏若榴看着他,忽然狡黠地笑笑:“你要不亲我一下。”
阿莱没想到他话题转的这么快,但还是俯下身,和他碰了碰嘴唇。
苏若榴睁开眼睛:“就这样吗?”
阿莱捏捏他的耳垂。光线太暗,苏若榴没看清他的耳垂有没有红:“明早要一起送研研去幼儿园。”
“难道亲了就起不来了?”苏若榴从被窝里探出脚,左脚别右脚,有一下没一下地碰阿莱的腿。
阿莱没说话,只是按住他的双脚,放回了被窝。
“还是你……在想什么不得了的事啊?”苏若榴笑得实在太灿烂,阿莱终于是没忍住,一口咬在他右脸颊的梨涡。
……
声明发了以后,苏若榴有两天都不想登账号,甚至都不想上网。
公关之前倒是做过不少,给自己公关却是头一次。做自媒体以来他一直都不那么愿意把工作和私人生活混在一起,也不想让人过多关注他的**,而非作品。
但想想也知道,在现在这个时代,人与作品完全分离,是不可能也不现实的。
商单视频上线,苏若榴复盘了到目前为止的所有短视频创作,想通了两件事。
一,他到底还是把“既要又要还要”践行了个彻底。贪多也要量力,女性议题的红利他要蹭,腐向的流量他又舍不下,某种程度上也是活该被骂了。虽然他并不认为二者一定存在天然的对立,但是故事的表达是有重点的。而且,他也确实掺杂了私心。
二,仍然要坚持表达,仍然要赚钱。大号的第二个故事已经向传统的剧情向靠拢,以后也延续这个趋势。但并不将感情一刀切,会让阿莱偶尔客串。之前构想过的双男主的cp支线不在大号做了,放到小号去,相当于两个账号并行发展。
以及……阿莱重回演艺圈之后,面向公众的曝光应该比他还要多。在视频内容的讨论之外,还是不要和粉丝有过多互动了。也是出于这点考虑,他和阿莱的关系还是不要公开的好。
苏若榴不敢多看视频评论区,不想把情绪过多地耗在和网友的争论上,也不指望舆论风向一时半会就能转变。一切仿佛回到了原点,他又变成了最开始默默无闻的小博主,只踏实写脚本、拍视频。
他不退网,看不惯他的网友自然骂得更狠。有争议的地方就有流量,平台算法向来如此。因而尽管他觉得自己已经臭名昭著,这段时间反而还有两个广告商联系了他。
这种“因祸得福”,让人五味杂陈。
生活还在继续,两个人都肉眼可见的变得更忙。阿莱的表演班即将结课,老师看好他,给他介绍了一个悬疑剧的男配,演凶手的弟弟。戏份不是很多,但有发挥空间。
苏若榴心疼他瘦了,阿莱反过来说他天天熬夜剪视频,睡不够。但夜里把研研哄入睡,他们肩膀抵肩膀靠在一起,数今天有多少钱入账的时候,觉得也挺值。
演戏间隙,阿莱偶尔会开面包车去拉货。这天苏若榴在水果店给人称瓜,突然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
“请问是阿莱的家属吗?”
苏若榴心里一颤,手机差点滑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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