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皇城之中更显灯火辉煌,吆喝声说话声惊呼声,还有富贵人家车马辘辘向前的声响,都为这片土地添了几分人间烟火。
孩子们手提各色花灯走街串巷,犹如珠子打人群中挤过。他们的笑容绽放在热闹的街巷和沿街的商铺旁,靠近雨花台,一溪长河缓缓流经二十四拱桥,夜空的焰花倒映在船舶四散的水面,格外耀眼。
而遥望那璀璨焰火的最佳视处则是皇城华音阁。
六层高伟雅致的楼筑外观上犹如古画,雕栏玉砌丹楹刻桷,夜可听雨观星,白日亦可纵览皇城内外繁华。
就在席宴最热闹的时候,也将将是要过半的时候,一众皇城的商客忽然停下了手上推杯换盏的动作,纷纷向外望去——
厅内中央伴舞的女郎们鱼贯而出,身着薄纱素衣的娇俏身影消失,只留下印象里的美丽,还有空气中的动人余香,有人问:“歌舞怎么停了?”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身边挨着坐的不禁吃笑一声,“你还不懂?那是褚大人来了。”
“褚大人?”他们何来的褚大人?今夜不是商宴吗?
那人惊疑,可转念一想,若提及褚姓,唯一想到的不就是那位皇城内的富商褚老板?
哦,是了,当今最得皇室青睐又手握大小商铺、舟船商队的可是这位赫赫有名的褚老板,现在就唤他一句褚大人也不为过,毕竟,恪州盐铁的美差可听说要落到他头上了。
正当思索时,众人抬眼望去,就见到一位凤骨龙姿衣衫华贵的男人进入宴厅,黝黑的眸直挺的鼻,配上一张薄唇,来不及细打量,目光又立马被跟在他身后的容貌绝佳,妇人打扮的女子吸引。
这一刻,大家可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一张俊脸之后是一张更美的脸。
虽是桃柳妆妇人髻,但丝毫不掩她的貌美,紧致的肌肤吹弹可破如玉细腻,如水般柔而清透的眸子盛满了温柔,还有一丝丝的悲悯,与之对视,竟不知道是不是真实感受。
女子跟在言笑晏晏的男人之后,随着褚宁与众人招呼过缓缓入座。
今夜参宴的皆是皇城内外生意往来兴旺的富商大贾,手里的契约文书遍是,有的尚且白天结束和人商洽这才匆匆赶来。
熟识褚宁的布商赵老板上前拱手:“多日不见,还得恭喜褚老板一声啊!”
他稍胖腴的身躯弯下来,脸上是灿烂的笑容,褚宁眼底不知名的情绪一闪而过,手边是宴会婢女斟的石榴酒,他举起,颇为不解,“赵老板何出此言?”
此话一出,众人目光纷纷投来,赵老板熟悉商场,自然不畏旁人的目光,“褚老板莫要谦虚,我们早都听闻,恪州的盐铁不日将交到您手上,这难道不该恭喜吗?”
“恪州那么重要的地方,盐铁公事自然不能排除在外,官盐价贵,盐铁之利更为庞大啊!何况,我们还是托您的福,才有幸来这华音阁赴宴。”
对方有意逢迎听者自当受用,褚宁掀起眼帘,好意敬他一杯,赵老板连连点头,将杯口往下压了压,避其锋芒。
红色的酒液顺着杯壁从男人的薄唇擦身而过,一口下肚,那眼尾更加诡谲,唇也又润泽许多。
谈及这次盐铁之务,还得多亏户部尚书大人为他美言,不然,他怕是也要与此相失交臂了,择日该当登门道谢才是。
酒宴恢复刚才的热闹,新的一曲目自帷幕后溢出,若干更换新装的女郎们跳着大漠传来的舞步一步一动,韵味优美绵长。
听着乐曲看着美人舞,大家喝酒吃肉好不畅快,席间也不少谈论国家大事,不过倒是不敢妄议,无非说说各个州郡的好。又说及商场内的趣事,那些颠倒了对错的小事令人捧腹大笑,坐在上位的褚宁闻言也略勾起了唇角。
嘈杂热络间,他顺手给夫人夹菜,她向来口味清淡,不管是刚认识的时候,还是现在,最喜欢吃的就是一道野菜名叫炒雪菜,是故他特意命人安排上了这道菜上桌。
青翠的雪菜做的勾人味蕾,小小一碟摆在那儿,倒不引人注目。
孟灵霜望着面前的菜肴,随即象征性地拿起了筷著挟入口。
雪菜微咸,特有的香气仿佛拉她回忆到过去冬日的日子,对于她而言,往往以前的事情更能唤起她情绪的波澜,于是不禁眉头锁动。
一旁褚宁盯着她看,刚要满意她情绪的变化,就听见席上有人感慨:“多么好的月夜,此时何不乘兴吟诗一首?”
一眼看去,那人是中道粮商之子,今晚代父参宴,素日就偏爱文墨,牢骚满腹,沾了半个文人骚气,今夜这样的场合更是让他来了兴致,不禁呼吁众人颂诗赋兴,但到底今日来的是一群精打细算参盘账目的商人,商人重利,哪里对吟诗作对有兴趣。
“何子侄竟这般有兴致,真是才气过人,假以时日定然有所建树!”闻言,商客们揶揄起来,多是夸奖居多。
借着场合与酒意,中道粮商之子何某索性抛砖引玉,望着窗外的那轮明月朗声念出诗句来。倒也不愧他钟爱书墨,在一堆铜臭味的商客里争得佼佼,所吟诵的诗都是古来有名的佳句。
大家听过之后,不由奉承几句,刚要转开话题,就听见今夜局上举足轻重的人来了兴味,“何兄好意兴,倒勾的我也想到一臻句。”
“不敢不敢。”何某人谦虚。
但这时候大家反而好奇起来褚老板想到了何臻句?更有甚者为了拉进二者之间的距离有意顺着他的话问下去,“褚老板何不说出来,让我们大家也感怀感怀?”
“是啊是啊!”大家争先恐后赞同,看起来对诗词歌赋感兴趣极了。
歌舞乐声逐渐减小,成了席上背景的一部分似的,褚宁的声音清晰可闻,他先是沉吟片刻,随即将心头的诗句道了出来。
“阴晴圆缺都休说,且喜人间好时节。”
“这……”大家愣住了,诗倒是好诗,立意也颇佳,只不过他们未曾听闻过。
现场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反倒是那中道粮商之子何某:“若是不曾记错,这应该是徐有贞的诗句?”
他记得没错,褚宁笑了出来,众人松了一口气,随即三言两语嬉笑着展开夸奖与品评,而那双玄黑的眸子落到了一旁佳人的身上,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只汇集成这样一句话表述出来。
孟灵霜对上那视线,仍然不可控地避开,阴晴圆缺都休说,且喜人间好时节……吗?
心底一沉,再抬眼仿佛刚刚的对视只是错觉,而他也已经投入到了和旁人谈笑之中,风轻自如。
女子低头从案上举起倒好的红石榴酒一饮而尽,耳边听到有人声称“褚大人家庭美满……人之心羡……”一下子手握不住酒杯,仅剩的一小口酒酿自她唇边溢出,“唔……”
她的动静招来褚宁注意,眉头一蹙,便伸手接过她手里的酒樽,低头耳语有没有事?
女子连连摇头,刚才的意外让她受惊,不妨呛了两声咳嗽着。
这般的小意关心让众人开了眼界,想不到商界闻名的褚老板还有这样的一面,但也有人早已听闻,如今褚老板可是皇城最大的商贾,家财万贯风头颇盛,却也没有纳过妾,相反,守着自己年少时结识的发妻生有一女,感情和睦,可见感情至深啊!
于是有人早就有备而来,在酒酣过半之时献上了礼——
“褚老板莫要笑话,这都是自西域传来的饰品,又流经我手偶然获得,比如这串玉菩提,听说可是经过达摩开光的,还有朱砂,珊瑚,青金石,紫檀木诸类……”
那人说着,底下婢女穿过花厅捧来了若干手串跪下奉上,果不其然都是些贵重的物品,他继续道:“想着这些存入府中也是白白积灰,不如转赠尊夫人,至少算借花献佛物尽其用。”
那人话说的挑不出错,婢子也机灵,小步挪到了褚夫人跟前,居于正座中间的褚宁含笑,似乎也在思忖要不要收他这礼。
目光不由落到孟灵霜失神的侧颜上,他双眸紧了紧,只见女子纤细白嫩的柔荑从若干剔透发亮的手串里精准拿起一串酸角籽,如同红石榴般的酸角籽显目于她手上,顿时神情微变。
“看来褚夫人也喜欢酸角,的确,这酸角虽然随处可见,可到底种籽形状颜色肖似石榴,又比石榴色泽浓厚质地细腻,百颗挑出一颗来串成一串,戴上手腕就跟戴了名物没有区别,……”那商人自顾自言说,显然不知触犯了什么禁忌。
婢女跪着,高举双手和托盘至于头顶,下一秒,男人从孟灵霜手上夺走那酸角,丢在托盘上发出清脆响声。
他周身敛起微弱冷意,伴着和歉的笑道:“冯老板的好意内子心领了,只不过到底不合适,毕竟这可是皇室提办的宴会,在这场合冯老板聊表心意是何居心?”
冯老板心一颤,只觉得对面的笑容和煦中又十分凛冽,不由也惧怕起来。
“是啊是啊,我朝律法有说,不许作贾行商私相授受,这冯老板此时此刻竟然不顾律令当众行贿,真是胆大包天!”众人闻言纷纷交头接耳,那姓冯的商客也大惊失色,绝没想到他会这般给自己难堪,虽说律法不允,可到底你不说我不说,律法如何知道?何况这样的举动在以往任何一场商宴上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
他头脑飞快想到这些,连忙示弱求饶,“是在下考虑不周,一切都是误会,大家就莫要放在心上,是我的错,我自罚三杯。”
说着,冯老板一口饮尽三杯酒,喝的酒气一股脑涌上脸,浑身燥热冒出虚汗,瞧见褚宁面色恢复自然,意识到刚才的差错算是揭过这才讪讪坐下。
酒宴恢复热闹,大家你来我往传杯弄盏,席面上不断更换菜肴美酒,有行令有歌舞有划拳,欢畅不绝,褚宁喝的有些醉,撑着脑袋伸手握紧了妻子孟灵霜的手,眼底不知在想些什么。
唯独孟灵霜抽脱不开那大掌,手心渐渐出汗,也有了不甚好的预感。
她冷不防和他对视,随即镇静下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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