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就寄存在警局中,有杨嘉北带着,简单地核实了身份,对方交接时,还乐呵呵地问了一句:“女朋友啊?”
杨嘉北停了一下,才说:“不是。”
“邻居。”
后面俩字不对。
早在十多年前就不是邻居了。
出了警察局,宋茉客气地和他道别,给父亲打去电话。父亲那边还是乱糟糟的,抽油烟机轰轰隆隆,火声说话声颠勺的声,混在一起,把他声音压下去;说了好久,宋茉才听明白,饭店晚上接了酒席,父亲晚上要加班,让她先找地方吃晚饭,等两小时后再去找他。
杨嘉北站在旁边,大马路上没有雪,只有湿漉漉的泥水,混着看不出本色的融雪剂,绿化带的边缘堆了些,被踩压得脏兮兮,像灰扑扑的小土丘,埋着乡愁的坟。
宋茉看过去时,他正盯着前面看,那里什么都没有,空荡荡一片,也不知他在看什么空气。十秒后,他才看向宋茉,眼神冷淡。
宋茉说:“谢谢。”
杨嘉北说:“谢什么?”
“谢你送我来拿行李箱。”
“你接下来去哪儿?”
宋茉无法回答。
找个连锁快餐店,点一些吃的,坐着等。户外太冷了,冷到她露在外面的脸颊像上了霜的苹果。救护车从旁边经过,长长的鸣笛,闪的灯像一团移动的火,映在她背后玻璃橱窗上,像她也在那团火中。
长久的寂静中,杨嘉北终于抬腿,踏着雪水靠近,语气像没感情的陈述:“宋叔晚上得加班吧?”
宋茉转脸:“你怎么知道?”
杨嘉北说:“没事的时候,常去宋叔那边吃饭。”
宋茉:“嗯。”
“他什么时候见你?”
宋茉抬了抬手腕:“两小时后。”
“走吧,”杨嘉北说,“宋叔照顾我,我也得照顾他女儿——先带你吃个饭。”
宋茉说:“不用麻烦——”
说到这里,杨嘉北已经将她行李箱拎起,他力气大,拎这么个行李箱,像拎个刚孵出来的小鸡仔,抛出两个生硬的字:“顺路。”
宋茉刚想反驳,她又没说自己去哪里,怎么杨嘉北就已经“顺路”了?
想一想,也没什么好说的,宋茉低估了故土的严寒,一件在北京能抵御寒风的羊绒大衣,在这里也只能勉强保证她不会被冻死。杨嘉北车上还有外套,不过略薄一些,大约是出任务时穿的,他自己穿那件薄的,仍旧让宋茉穿着他那件厚羽绒服。
宋茉的身高并不算矮,赤着脚量,不多不少的170,随便穿双鞋就173、174了。但在杨嘉北眼里,还是需要垂眼看——
对于他来说,宋茉是150 、160 、170 都没有区别。
早在分手后,宋茉就和杨嘉北彻底断了联系。
宋茉只知道他在哈尔滨,知道他已经完成少年时的愿望,成为一名人民警察,现在过得不错,依旧是亲朋好友口中的“看看人家杨嘉北”……
仅此而已。
哈尔滨的冬夜沉寂而美丽,杨嘉北一声不吭,也不问宋茉想吃什么,径直去了一家常饭店,店面不大,总共八张桌子;找离暖气片近的地方坐下,不用看菜单,去门口看冰柜点菜,杨嘉北点了仨,京酱肉丝,大拌菜,还有一个小鸡炖蘑菇。
宋茉拿着老板娘送过来的一次性筷子,还没拆,听杨嘉北说:“等会儿。”
宋茉抬头。
杨嘉北闷头出去,隔着玻璃,宋茉看他进了旁边一家小超市。过一阵,他又拿着什么东西回来,和老板娘聊几句,去厨房方向。
等重新坐下时,他冷脸递过一双热水烫过的新筷子。
宋茉迟疑着接过。
她说:“谢谢。”
杨嘉北真得变了很多,现在和宋茉也没什么话可聊,时间、距离、生活,这些东西让两人都变得陌生、客气、疏离。
热腾腾的蒸米饭和菜一道道端上来,他拆了筷子便吃。
宋茉也吃,她坐的是经济舱,路上只分发过一次可乐,颠簸过来,早就消化得一干二净。小鸡炖蘑菇热气腾腾,虽说是“小鸡”,用的却是散养的母鸡,熬出来的汤也香。蘑菇也不是普通蘑菇,大兴安岭,小兴安岭长出来的干榛蘑。山林中生长出的野趣,煮熟了、一滴滴渗透进鸡汤,不用乱七八糟的佐料,也不需花里胡哨的烹饪技巧,全是食材本身的好味道。
外面的人谈起来东北菜,不外乎乱炖和烧烤,就好像东北人天天吃这些。实际上不是,东北肥沃的黑土地,丰沛的冰雪,稻子一年一熟,长出来的全是精华。
京酱肉丝也同样,面粉烙成薄薄的饼,肉丝挂着浓郁的酱汁,夹进去细细的葱丝、爽口的黄瓜细条,拿薄饼一卷,两口一个。对坐的俩人谁都没说话,只有中途,杨嘉北叫了一次老板娘,要个蛋花汤。
汤是给宋茉的,她差点被噎到。
杨嘉北进食速度很快,大概和他的职业有关,也不是狼吞虎咽的吃法,就是快,干净利索,面无表情地将东西往口中送。
看一眼宋茉,吃掉大半盘子,像拿她当酒来下菜。
等宋茉吃得差不多了,杨嘉北才问:“出什么事了?”
“没有,”宋茉慢慢地说,“爷爷快过五年了,我回老家看看他……三叔也说了,让我顺道和爸一块儿回去。”
杨嘉北说:“是该回去。”
宋茉低头,盯着自己一双手:“听三叔说,爷爷下葬那天,你帮了很多忙。”
杨嘉北说:“我应该做的。”
——应该?
哪里应该?
七年前的杨嘉北尚有资格说这句话,因他是所有人默认的宋茉准男友。
那时,住在家属楼中的人越来越少,她爸又外出务工,常年不在家。宋茉的爷爷住在三叔家中,腿脚不便,有心也无力,没法照顾她。
杨嘉北送过宋茉几次,放心不下她一个女孩子住在这里。下岗工人多了,乱事也多。他比宋茉年龄大,见过当时下岗工人怎么孤零零、骑着自行车在厂区外一圈一圈地绕的,也听父母低声谈起,谁谁家冬天连取暖的钱都没了一大家子可怜得恨……
贫穷困顿、走投无路,最能滋养铤而走险。
她一个女孩子,年龄也小,独自生活实在危险。
杨嘉北和自己父母谈了谈,又去和宋茉的爷爷商量、给她爸打几次电话,最后决定,将宋茉接到自己家来住。杨嘉北搬到阴面的小卧室去睡,把自己能晒到太阳、暖气片最多的房间让给宋茉。
搬到新家的第一天,饭菜也是杨嘉北和他爸一起做的,京酱肉丝,红烧肉焖蛋,炸茄盒,小鸡炖蘑菇,地三鲜,大拌菜……
满满当当地招待她。
白天父母不在家,杨嘉北和宋茉一块看书打游戏看电影,闹到一块儿去,也是把她填得满满当当。宋茉掉着泪亲他,一边嫌他力气重,一边又勾着他脖子,小声问他,昨晚上哪些菜是他做的?她觉得京酱肉丝和小鸡炖蘑菇最好吃了……
杨嘉北笑了。
那两道菜都是他做的。
宋茉拿起最后一张小圆饼,裹上肉丝葱丝黄瓜丝,默不作声地吃掉。
杨嘉北喜欢让饭,第一口和最后一口永远都是给她的。一种原始的本能,生怕她饿着肚子。人类之间,最能表达爱的方式就是“让食物”,无论丰足或贫瘠,尝到好吃的,都想着必须让对方也吃上。
这习惯现在还有。
吃饱喝足,时间也差不多要到了,杨嘉北将宋茉稳稳当当地送到她爸上班的餐厅里。宋爸统总没和女儿说几句话,又忙又累,烟熏火燎出一张愁眉苦脸,他自己攒不下钱,赚到就去喝酒打牌,现今住在老板安排的宿舍。
宋茉也没指望自己爸能出多大力,只和他商量了明天回家的时间。
她自己订好了酒店。
这场短暂谈话中,宋爸所展现出最像父亲的一面,就是在分别时,语重心长地对杨嘉北说:“我们家茉莉就拜托给你了,麻烦你了。”
宋茉挺平静:“爸你说什么呢?我俩早分手了。”
杨嘉北没什么表情,原地直挺挺站着。
宋爸说:“唉你个小丫头片子……”
转脸、搓手、不安:“唉,嘉北啊,你看这……叔也没个车……”
“我送茉莉回去吧,”杨嘉北说,“顺路。”
宋茉不知道听他说了多少次“顺路”。
可现在确实不方便,外面太冷,冷得手机也迅速掉电,尤其是苹果机,雪上加霜,拿出来,一个电话没打完,就已经黑了屏。
她的确离开太久了,久到忘记了家有多冷。
宋爸笑着,轻飘飘又硬生生的几句话,说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又很好意思地“麻烦”杨嘉北送宋茉回酒店。
好在路不算远,不到七公里,到门口,宋茉脱下杨嘉北的羽绒服下车;杨嘉北去开后备箱拿她的行李,刚将那小箱子拎出,还没放地上,就听宋茉惊喜一声:“老钟,你怎么出来了?”
“闲着也是闲着,怕你找不到地方……”
这清爽的男声让杨嘉北一顿,一声闷响,他关上后备箱的门,拎着宋茉的小行李箱,眯着眼看,看到一个驼色羊毛大衣的男人,站在宋茉面前,个子不高,宋茉头顶到他眉毛,白白净净,看起来一下就能撂倒。
钟岳主动走来,笑着问:“您是?”
杨嘉北不动,看旁边的宋茉:“她叫我一声哥哥。”
是,不过宋茉一般叫他嘉北哥,哥哥这种称呼只在特定时候用。
这次轮到了宋茉:“顺路。”
钟岳笑:“哥,麻烦您顺路——”
杨嘉北握着行李箱拉杆,眯眼瞧低头的宋茉,睫毛上挂着一层霜。
“不顺路,”他说,“我特意多走了十公里,就是为了送她。”
……我好饿啊啊啊啊好想吃京酱肉丝好想吃肉肉……
2025年9月22日修改到这里,回头看,我还是好饿好想吃京酱肉丝鱼香肉丝宫保鸡丁[爆哭][爆哭][爆哭]好饿好饿好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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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哈尔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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