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是一年一度的教师节,金水镇所有学校都放一下午假,白芍药没有告诉丈夫方立伟,她想趁这个机会带祖律、阿蛮和樊静聚一聚,两人上次见面还是在金水镇墓园。
金水街最近新开了一家火锅店,白芍药提前打电话预定了个包间,阿蛮第一次来火锅店开心得走路一蹦一跳,像只活泼的小袋鼠,小律永远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像头随时都可能会咬人的小狮子。
“樊静,你气色怎么这样不好,是不是带毕业班太辛苦?”白芍药把菜单递给前一秒落座的樊静。
“旅馆太吵休息不好。”樊静点了白芍药爱吃的毛肚、菌拼、鱼片、牛肉丸。
即便樊静这周已经换到镇上条件最好的一间旅馆,每晚依旧被各种高低起伏的奇特噪声所折磨,每天早上推开门地上都会掉落一堆花花绿绿名片,印着令某一类人血脉偾张的艳俗图片以及电话号码,她无奈之下把那些名片用发绳捆成一摞转交给了庄宁。
“你怎么好端端的跑去旅馆住?金水镇治安不好,你一个女孩子独自住旅馆不安全。”白芍药听到这个消息无比惊讶地提醒樊静。
“暑假那场大暴雨渗透进教师宿舍墙体,现在房屋墙体倾斜,随时都有可能倒塌,我把这种情况反应给校长,校长说今年学校经费短缺,恐怕一时半会修不好,年轻人需要生活历练,遇事自己想办法克服。”樊静把金水一中校长原话转述给白芍药。
“呸,你听那老东西信口开河东拉西扯,省里年年都往下批维修款,咱们县里领导揣一点,镇里领导揣一点,校里领导揣一点,等到你们这里就腆着个老脸说什么经费短缺,需要历练,自己想办法克服。”白芍药对金水一中校长的贪腐程度早有耳闻。
当初金水镇遭受台风侵袭,金水一中收到外界捐赠,校长直接把一车车食品、衣物都卸进了自家院里,所有捐赠物品全部被他家亲戚瓜分一空,金水一中的学生们连半粒纽扣、半粒大米也不曾见到。
金水小学校长也是同样一锅出的狗杂碎,那家伙让人把赈灾衣物全部卸进学校仓库,他贪黑起早摸遍每一件衣服的口袋,直到确保没有落下一分捐赠人揣进去的捐款……赈灾衣物经他里里外外搜刮一遍才得以顺利发放。
“樊老师,你可以去我家呀,我家的房子没人住,我这两年都住在小律家,一次都没回去过。”阿蛮像在课堂上回答问题似的举起小手发言。
“阿蛮和小律是邻居,两家只隔一道门,房子也得靠人养,你不如住过去。”白芍药认为这是个不错的办法。
“老师不如住进我家里吧,我现在住的是奶奶爷爷给留下的三间老房,空一间卧室,您去过的。”童原知道樊静一定不想住进留有孔美善气息的房屋,所以在樊静面前刻意强调房子上一任主人是奶奶爷爷。
“我怕家里多一个人影响你学习。”樊静一时间犹豫不决。
“您不会影响我学习,我反倒方便随时向您请教课业上的难题。”童原必须稳稳抓住这个机会让老师住进来,唯有如此才能缓解她对老师罹患重病似的想念。
“你会请教我课业上的问题?”樊静反问童原。
樊静心里很清楚童原并不需要旁人来辅导功课,她十五岁就已经上了高三,每次考试都是全年组第一,假使把各科目试卷全部拿给樊静,她必定无法打出童原那么高的分数。
“我……我可以请教您怎么写出高分作文。”童原情急之下决意豁出一切去争取。
“我想一想。”樊静抿抿嘴唇未作定夺。
“老师,我不是在客气,我是真的很欢迎您去我家里住,我……我什么时候去帮您搬家?”童原一脸期待地看着面前举棋不定的樊静,她因太过心急以至于语气当中带着些许不由分说的意味。
“那就今晚。”樊静自童原话语之中听到了那孩子心中的急切。
樊静知道童原并没有在撒谎,两人暑假在青城居住那一个半月里相处得很好,樊静住进旅馆后甚至总是感觉一个人空落落,孤独与噪音同时侵蚀她内心的安宁,她已经无法适应一个人独居独行。
“太好了。”童原自言自语。
白芍药隔着餐桌悄悄给樊静使了个眼神,樊静顺着白芍药的目光望向童原,那孩子彼时嘴角带着难掩的笑意,樊静这一刻终于确信,即使这两年间她在学校里对童原百般冷落,那个孩子也并不讨厌她这个班主任老师,不仅不讨厌,甚至很喜欢。
樊静看到童原难得一见的开心模样不禁回想起那首仅有八十八字的诗歌,童原两年之前把那首诗发给她,应该可以算成是小小少年对她这个老师的示好吧,最起码说明她给那孩子留下了一个不错的第一印象,又或者,童原的示好单纯只是因为两人之间无法回避的血缘关联。
“老师,为什么这个锅是太极图案?”阿蛮满脸好奇地指着火锅问白芍药。
“它叫做鸳鸯锅,两边可以放不同的汤底,比如一边清汤,一边微辣,或者一边牛肉锅,一边番茄锅。”白芍药耐心地向阿蛮这个小馋猫解释。
那两个酒鬼犯下的恶心罪行好像并未在阿蛮身上造成太大影响,阿蛮仅仅休息两天便又重新恢复了往日的活泼。阿蛮越是如此,白芍药越是难过,她清楚地知道如果一个孩子对这种事情表现出麻木意味着什么?
庄宁先前已经给祖律和阿蛮仔细科普了一遍儿童性安全教育常识,樊静今天在饭桌上借机又给孩子们重新讲解了一遍,她教孩子们如何明确身体界限,如何识破诱骗自我保护,白芍药和三个孩子都不约而同地放下筷子听得很认真。
樊静讲解完毕让孩子们在她和白芍药面前一一复述,每一个孩子都好好地吸收了她今天所讲的知识,樊静奖励给每个孩子一只电话手表,手表里预存了派出所、庄警官、白芍药与她自己的电话号码。
白芍药觉得樊静这个临时守护者反而远远要比她这个班主任老师来得更称职,假使让她拥有一次重回学生时光的机会,白芍药希望遇到樊静这种行动派老师,而不是她这种口头派。
阿蛮和小律现在年纪还小,孩子们意识不到自己这个班主任根本解决不了什么实际问题,她能给的只是一些空泛的安慰以及无用的温柔。阿蛮和小律早晚都会知道,她们心爱的芍药老师在困难面前就像是张一捅就破的窗户纸。
“我连自己的命运之舟都无法掌控,又哪里具备指引他人的见识?”白芍药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就不配做老师,阿蛮和小律之所以喜爱她,听从她,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她颇具迷惑性的教师身份。
阿蛮那天又把小肚子吃得圆鼓鼓,她心满意足地撩起肚子给大家看,白芍药觉得阿蛮天真无邪的模样真的很可爱,她小的时候也像阿蛮一样爱吃东西,但是她的食欲从来都得不到满足,因为家里有一个小她两岁的弟弟。
白芍药家里每逢吃饭弟弟都是单独一盘菜,她与父母吃另一盘,假使今天家里做了白菜炖蘑菇,那么弟弟的盘子里就是满满一盘蘑菇,她和爸妈的盘子里就是满满一盘白菜,假使今天家里做了面条,那么弟弟碗里就是肉卤或是蛋卤,她和爸妈碗里就是菜卤或是咸菜。
白芍药身体疯长那几年总是看着弟弟的盘子悄悄咽口水,每当她不小心吃错了菜盘,母亲都会用筷子抽她的手背。弟弟吃得多,妈妈就会讲弟弟又高又壮需要营养,白芍药多吃一点,爸爸就会骂她是喂不饱的赔钱货。
白芍药在陈年回忆之中陡然发觉,她一辈子都在用牺牲自己的方式来讨好母亲,她用休学两年照顾生病的父亲换来母亲一句孝顺,她用放弃远方大学选择青城师范换来母亲一句懂事,她用每个月上交一半工资换来母亲一句争气,这一切真的值得吗,母亲的肯定就那么重要吗?
“我连自己的命运之舟都无法掌控,又哪里具备指引他人的见识?”白芍药又想起几分钟之前她对自我的否定以及对阿蛮小律的愧疚,白芍药发现这句话不仅适用于她与阿蛮小律之间的师生关系,同样也适用于她与父母之间的关系。
如果抛开女儿的身份去看待身为一家之主的父亲,父亲的本相又是什么?父亲只是一个肮脏懒惰,粗俗无脑的,骄傲自大的愚蠢男人。白芍药二十几年来听从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一生以性别自傲,一辈子从来都不懂得反思的龌龊男人。
如果抛开女儿的身份去看待失去光环的母亲,母亲的本相又是什么?母亲只是一个重男轻女的,没有见识的,人云亦云的无知妇女,白芍药二十几年来花尽心思讨好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根本没有资格肯定她,否定她,评判她生活的人,一个因为母亲二字被她高高举到云霄上的人。
那一瞬白芍药恍然意识到自己二十几年以来人生的虚妄与荒唐,她被自大无脑的父亲管束,她被庸俗无知的母亲评判,她被骄纵自私的弟弟裹挟,她被现实势力的丈夫控制,凭什么?
她被管束,被评判,被裹挟,被控制难道真的是因为他们自身具有某种卓越能力,还是因为他们颇具迷雾性的身份——爸爸、妈妈、弟弟、丈夫,而她经受这些蚕食只是因为自己是女儿、是姐姐,是家庭食物链的最底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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