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Chapter 26

童原在接下来的几次考试当中当真没有写作文,她从年级第一名滑落到第三名,每次成绩单下发的时候,家长签名那一栏依旧能看见樊静隽秀雅致的字迹,那是樊静在漫长高三时光喂给童原的一颗颗定心丸。

樊静老师说得确实没有错,作文打零分也没关系,不是第一名也没关系,同学们仅仅在公布成绩的那几分钟里交头接耳地议论了一番,没有兵荒马乱,没有天塌地陷,孔美善来童原梦里的时候也没有举着烟头发癫,世界没有丝毫改变。

孔美善只是在梦里倚着窗台漫不经心地告知童原,她想要那条红裙子,童原将作文打零分的试卷战战兢兢摊到孔美善眼前,像她在世时那般主动除掉全身衣衫,双手拄着写字桌边沿,不着寸缕地等待母亲执行惩罚,孔美善却连看都懒得看女儿一眼,她只关心她的红裙子。

童原周三下午请假回了一趟父母位于海边的老屋,她在母亲衣柜里翻到了那条红裙子,还好,它没有被虫咬,也没有发霉。童原将孔美善那条裙子带到墓园的化宝桶里烧掉,同时一起焚烧掉的还有一组纸糊的音响、两双高跟鞋、三捆纸钱。

童原对这些神神叨叨的古老仪式根本不相信,她觉得人在另一个世界能接受到阳间投递的可能只有万分之一,但是她宁愿抹煞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理智,也不愿意错过这万分之一的可能,童原希望孔美善在另外一个世界有钱花、有音乐听,有漂亮鞋子穿,每天肚子能填饱。

童原打书包里掏出一罐从殡葬用品商店里买来的墓碑专用漆,孔美善的碑文在风吹雨打之下已然褪色,既然她想念新裙子,那就索性也把她的家顺带翻新一番,孔美善活着的时候,每年都会和童原一起为家里的门框、窗框刷新漆。

童原将碑文重新描过一遍摘掉手套后退一步仔细端详,孔美善的家果然焕然一新。那个当口有一只短腿小麻雀从天空中降落在孔美善邻居墓碑,童原循着鸟儿啾鸣向祖律母亲墓碑望了一眼,当她目光落在祖律母亲墓像的那一瞬,身体好似被一道惊雷从中间劈成了两半。

童原枕头下藏着一张孔美善年轻时候的旧相片,那张相片上母亲的面部模糊不清,她上身穿着一件白衬衫,下身穿着一条牛仔裤,乌发随意散落肩头,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浓重的书卷气。

“妈妈,相片里的阿姨是谁?”童原年幼时从母亲枕头里抖出那张相片。

“你妈妈。”孔美善牵起嘴角回答。

“为什么这张相片看不清脸?”童原紧接着又问。

“因为……这张相片上的脸被我抚摸过一百万遍。”孔美善眼角泛起点点泪光。

“妈妈为什么要抚摸自己的相片呢?”童原依稀觉得孔美善神情有些不对。

“因为妈妈爱自己呀,你知道那喀索斯吗,她迷上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日日夜夜为情所困憔悴至死,妈妈也和她一样,妈妈爱上相片中的自己,每一天都被相思折磨。”孔美善仿佛在对童原讲述一个年代久远的童话故事,那便是童原关于孔美善那张泛黄旧相片的全部记忆。

孔美善入狱前夕童原拆开枕头收走了那张相片,母亲几乎没什么相片,证件照上的她皱着眉,板着脸,反复全世界都欠了她的钱,那张面容模糊的相片如今已被童原又抚摸了一百万遍,那天母亲对她讲话时的温柔也已经被童原回味了一百万遍。

童原心里很不愿意承认她总是很想念孔美善,她曾因为太过想念母亲而无数次幻想重回牢笼,难道不是应该无比痛恨她才对吗?她明明是个大人却一直都在欺负小孩,可是童原偏偏对这个恶人恨不起来。

每当无法自制地想念孔美善的时候,童原都会恶狠狠地唾弃自己,你为什么这么不长记性,你为什么这么低贱,是谁毒打你,是谁逼迫你,你怎么可以这样想念那个狠毒女人?

童原有时甚至想让樊静化身成另外一个孔美善,她想利用樊静对自己的恨让自己回到充满暴风雨的过去,她会在疾风骤雨之中感到熟悉,感到安全,她会在沉闷阴霾的世界里找到平稳的人生落脚点。

“我大概是病了,对吗?”

“我怎么可以想念你呢?”

“你怎么配得上我的想念呢?”

“孔美善,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那张相片里的女人究竟是谁?”

“孔美善,为什么祖律妈妈的墓像和那张相片一模一样?”

“你这个骗子,你究竟为什么要拿着别人的相片来欺骗我?”

童原哐当一声将装油漆的锡罐一脚踢向孔美善墓碑,母亲的墓碑顿时像被泼了血,就如同孔美善试图杀死父亲童金虎那天淌满血的地面。童原至今还记得血水透过袜子浸湿皮肤时那种难以言喻的触感,湿润,黏腻,令人作呕。

童金虎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他的眸子里映出童原那张稚嫩又好奇的脸,童金虎好像是在质问上天,我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吗,难道我真的死了吗,我堂堂童金虎竟然会死在这个象柴火一样干瘦的小小女人手里?

“你在干什么?”

“你是哪个学校的小崽子?”

“你们班主任的电话是多少?”

“不说是吧,不说就把你送到派出所。”

金水镇墓园看门人像头训练有素的猎犬似的扑过来把童原按在地面,童原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警告才报出了樊静手机号码,樊静赶来后看门人要求童原赔款两百元,她二话不说便替童原缴纳了罚款。

樊静缴完罚款去五金店里买来了除漆剂与手套、口罩,看门人打屋子里提来一桶水,樊静站在身后监督童原把孔美善墓碑一点一点复原,祖律妈妈墓碑上连带被泼溅的漆点也被童原仔细清理掉。

童原蹲在祖律母亲墓碑前擦拭漆点时陡然想通,孔美善身上根本没有一丝书香气,那个有书香气的人分明是祖律的妈妈戴云舒。童原本以为是糟烂无望的婚姻磨灭掉母亲身上的才华与灵气,令她变成一个集粗暴与疯癫于一身的女人。现在童原才明白,原来她对母亲青年时代形象的美好幻想全部基于一个错误的认知,多么可恶的骗子啊,她不仅欺骗祖律的妈妈戴云舒,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要骗!

樊静今天上车没有像往常那样俯身替童原系安全带,她知道樊静在生气,自己将安全带系好。童原觉得踢飞油漆罐的那一刹那仿佛有一只魔鬼钻进她身体,那个想要摧毁一切的念头像是迅疾的闪电,等回过神来发现一切已经来不及。

童原不知道是谁在她血液里诞下了这只可怖的魔鬼,是暴力成性的母亲,还是比母亲更加暴力成性的父亲,孔美善当年挥向父亲脑袋那一锤应该也是受魔鬼的驱使吧,那个迅捷的闪电如同刚刚钻进童原身体一样钻进孔美善身体,等孔美善回过神来发现童金虎已然倒在血泊,她已无路可退。

那只可怖的魔鬼替父亲童金虎打开了死亡之门,那只可怖的魔鬼替孔美善开启了囚徒生活,那只可怖的魔鬼让童原把油漆罐踢向母亲墓碑,所有一切都是出于魔鬼驱使,对吗?那么魔鬼究竟是谁,是那一缕名叫“暴力”的杀人不眨眼的万恶邪念,还是那一抹名叫“恶劣”的丑陋人性底色,或者魔鬼可能是一个名叫童原的十五岁少年。

童原回到家中自枕头底下掏出那张面目模糊不清的照片,她用刀片切割它,她要把它切得像米粒一样稀碎,原来那些深夜里一边抚摸母亲相片一边流泪的倾诉全部说与了别人,孔美善这个骗子根本就没有在黄泉之下听见,她万万不该对孔美善抱有那万分之一的侥幸,孔美善根本不配。

难道因为羞于承认那是同性恋人的相片就要撒下这样的弥天大谎吗?亦或是她想在女儿心中刻意塑造一个满身书卷气的母亲形象。孔美善根本不爱读书,她那一辈子在读的始终都是同一本书,那是她的恋人戴云舒二十几岁时候写下的一本爱情小说。

那本小说里书写了两个女孩相爱却被迫分开的遗憾爱情故事,繁荣书店的老板娘当年曾向别人这样介绍过这本书。童原家里书架上整整一排都摆满了这本书,她一直将这排书书脊朝里摆放,童原或许一辈子都没有勇气翻阅孔美善和戴云舒之间的故事,因为她清楚地知道现实世界中故事的可悲结局。

那张相片被切割得只剩一个小三角时刀片不小心割伤了童原手指,温热的血液从伤口中溢出,童原蹲在垃圾桶前呆呆地看着血液像被牵扯叶子的露珠一样堪堪滴落,那些米粒大的相片碎屑和对母亲的想念被她一同倒进了垃圾桶。

“童原,你在那里做什么?”樊静将她蹲在垃圾桶前发呆的狼狈模样尽收眼底。

“我在处理旧相片。”童原闻言下意识地将受伤的左手与捏着刀片的右手背在身后,活像一名在作案现场被警察逮到的小偷。

“是吗?那你伸手。”樊静目光锋利得像一柄淬了火的尖刀。

“不,我不……”童原一边摇头一边向后退。

“现在我以班主任老师的名义命令你伸手!”樊静见童原没反应不由分说地将她的双手拽出身后。

“老师……”童原藏在手里的刀片掉落在地面。

“站好。”樊静厉声呵斥。“为什么你还在做自虐这种事?”

“我……”童原顿了一顿,“我……我觉得使用这种方式可以有效释放痛苦。”

童原拿不准樊静是否相信她是自己不小心弄伤手指,而此刻面对来自樊静突如其来的关怀,她根本不想说实话,她只想撒谎,她只想一心一意地在樊静面前做一个卑微的乞丐,那种她从前最瞧不起的情感乞丐,她想向樊静乞讨些许温情,些许眷顾,些许垂怜,她需要用它们架起篝火来抵御内心的严寒。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