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樊静在梦里遇见了二十岁模样的白芍药,七年前她们在大学里寝室第一次相见,白芍药身上穿着一件印着奢侈品牌logo的白色短袖,卡其色短裤,皮肤黝黑,四肢干瘦得像是旱地里一株长期缺水的植物。
白芍药一见到樊静就热情地从背囊里掏出两袋鱼干,那是她暑假期间抽空给未来室友们准备的见面礼。樊静完全没有想到要给室友准备礼物这一码事,她翻了翻书包在里面拿出一支新买的钢笔送给了白芍药。
“哇,谢谢你,这钢笔可真好看,得好几十吧。”白芍药乐颠颠地接过了樊静赠送的钢笔,那天之后身为室友的她们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朋友,樊静永远忘不了白芍药感叹钢笔好看时那种干净纯粹的眼神。
樊静见到白芍药的第一感受就是想喂饱对方,白芍药的形象不止一次令她想起非洲挨饿的儿童,她想拎起水壶给这株干涸的植物浇水,直到有一天植物彻底恢复应有的生命力,她想给挨饿的儿童肚子里喂满美味食物,直到有一天她不再像是枯树枝一样瘦骨嶙峋。
“白芍药你怎么那么有钱?T恤也要穿几千块钱的大牌。”同学之中有人阴阳怪气地调侃。
“我搭眼一看就知道是高仿。”另外一个同学在旁边神情高傲地附和。
“谁说几千块?我表姐在夜市地摊上买来的时候明明之花了十五块呀。”白芍药坦荡得仿佛并未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
“同学们,你们知道除去鉴定师之外还有什么人能一眼看出衣服的真伪吗?”班里一个对樊静有好感的男生试图替白芍药说话。
“什么人?”同学们里有几人配合地发问。
“当然是买不起的人,通常有钱人的时间都很值钱,真正买得起的人根本不会浪费时间对一件几千块、几百块的衣服研究来研究去,因为普通人的几千块、几百块在他们眼里就是几毛钱、几分钱。”那个男生言毕鄙视地看了一眼高傲的高仿男孩。
“你没生气吧?”樊静担心地问身旁一言不发的白芍药。
“一点都没生气,我又不懂这些乱七糟八,对了,我要和你说一件好玩的事儿。”白芍药的心情丝毫没有受到那帮人影响。
“什么好玩的事儿?”樊静见白芍药没有生气总算是可以安心。
“我第一次去咱们学校超市买东西的时候看到货架上摆的可口可乐、雪碧、七喜吓了一大跳,心想怎么大城市还卖假货呀?”白芍药笑话还没讲完自己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咱们学校里卖假汽水吗?”樊静纳闷白芍药为什么掩着嘴巴笑得那样开心。
“咱们学校里卖的是真汽水啦,我们金水镇卖的汽水才是假的,但我又没喝过,当然分不清,我们那里超市和饭店里供应的都是何口可乐、雷碧、匕喜汽水,对了,我们那里还有麦麦基和肯迪劳。”白芍药双手捂着嘴巴越笑越开心。
樊静长这么大从来都没有见过那样淳朴无邪的人类,她好似来自一个没有被污染过的世界,白芍药的出现给樊静黯淡无光的世界里增添了一点色彩,樊静在十八岁这年终于拥有人生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白芍药年长樊静两岁,她初中的时候因为父亲生病休学两年,两个人相处时不苟言笑的樊静更像是姐姐,白芍药反倒像是个没心没肺的妹妹。樊静很喜欢白芍药的笑容,黝黑的皮肤,整齐的牙齿,她嘴角的每一个弧度都仿若春风拂面一般温暖生动。
樊静大一上半年有天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帮忙,她在贫困生名单上发现白芍药的名字,樊静对此并不感到意外,贫穷就像是漏雨的屋檐,你觉得隐藏得很好,风雨一来却处处皆是破绽。樊静从生活中的种种细节可以看出白芍药生活并不宽裕,但是白芍药本人好像并未对此感到太过烦扰。
“樊静,你以后尽量要在生活上多多关照白芍药,你知道白芍药家里一个月给她多少生活费吗?”老师一边在键盘上打字一边问樊静。
“八百。”樊静尽可能把这个数字压到心目中最低。
“一百五。”老师啪嗒一声敲击了下回车键。
“一天五元生活费?”樊静因为太过震惊嗓子险些破了音。
“所以我才要你主动帮帮她,尤其是月底的时候,别让她饿着肚子上课,肚子叽里咕噜响得全班都能听见。你平时不爱穿的衣服也送给她两件,她下个月得代表学校去参加一场竞赛,别穿得太寒酸给学校丢脸,毕竟你们既是朋友又是室友。”老师蜷起食指向上推了推镜框嘱咐樊静。
“我知道了,老师,白芍药从今天开始再也不会饿肚子,再也不会穿得寒酸。”樊静心情复杂地抱着一摞文件退出老师办公室。
那天以后樊静开始留意观察白芍药这个金水镇女孩,她果然如老师所说一到月底生活就会变得很窘迫,肚子饿得叽里咕噜。樊静想尽各种理由给白芍药喂好吃的东西,那珠干涸的植物在樊静的浇灌之下渐渐枝叶繁茂。
樊静的另外一个观察结果就是白芍药皮肤根本就不黑,她来学校几个月就养得很白,白芍药换上裁剪精良的衣服变得人很耐看,她属于初看时人不惊艳,但是时间久了越看越舒服的类型,樊静甚至莫名起了一种未来不想让白芍药嫁人的心思。
白芍药虽然考到青城师范整整高出录取分数线一百多分,但是寝室四个人一起聊天时依旧能感到她的某些思想停留在上个世纪,金水镇那些腐朽的思想就像调料一样腌进了她的思想,她的身体。
譬如她会默认家里最好的东西留给弟弟是理所应当,因为大的要让着小的,弟弟才是家里排名第一。譬如她会认为母亲从早到晚做家务,父亲整天百无聊赖躺在床上丝毫没有问题,因为女生天生就要比男生多承担一些家务。
那年大一寒假老师问大家想不想考驾照,如果想考他推荐附近三公里处的一家驾校,樊静心想早晚都得考就去驾校办了报名手续,她不想一个人学车就给寒假不打算回家的白芍药也教了学费,后来才得知老师介绍一个人能得到二百块提成。
樊静与白芍药遇到了一位态度十分不友好的教练,那个教练第一堂课录像时态度谦和,教学认真,等一离开安装摄像头的教练车便开始各种敷衍、偷懒、变相索取礼物、每天使用各种侮辱性语言对学员发起攻击。
樊静转头就向驾校投诉教练不认真教学以及对学员侮辱性言语攻击,驾校随后为樊静更换了一名教学认真且态度良好的教练。白芍药却对那个每天侮辱人的教练心存感激,她认为教练的侮辱性语言是一种变相激励,同理她也认为父母因为犯错而严厉责打孩子是天经地义。
樊静后来一个人独自思虑许久才想通这件事情的原委,那个教练的形象活脱脱就是金水镇大部分男性的翻版,白芍药对这种来自异性的粗鲁对待已经习以为常,她生下来身边的金水镇男人便是无一例外,各各如此。
白芍药就如同一只从小被关在笼子里饲养的宠物,它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还有太阳、海洋、树林和天空,金水镇就是那个妄图一生锁住白芍药的罪恶牢笼。
两个人驾照考下来樊静便转而开始对白芍药进行循序渐进的精神浇灌,她和白芍药一起在青城师范大学图书馆里阅读了许多颇具思想性的书籍。
《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令她们更加了解家庭形式演变以及男女婚姻本质,《海蒂性学报告:女人篇》令她们正视女性身体需求以及了解相关行为体验,《第二性》令她们意识到一些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事情其实对女性并不公平,以及何为主体,何为它者。
那就是她们彼此灌溉的四年充实大学时光,樊静和白芍药学会了在平淡的生活中提炼快乐,白芍药被她养成一个体重一百零八斤的水灵姑娘,她谈起女性主义头头是道,她在辩论赛上言辞犀利,力挽狂澜,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未能逃脱金水镇女人既定的命运。
樊静回想起白芍药遗体两鬓的斑斑白发唏嘘不已,她不知道了解那些知识,那些思想究竟是帮助了白芍药,还是害了白芍药。即便她学习到那么多的知识,那么多的思想依旧无法改变自身命运,清醒着沦落最为痛苦,如同睁着眼睛看着自己的人生被肢解,白芍药的人生远比其他金水镇的女人更疼痛。
“芍药,对不起,我太自以为是。”那晚樊静在梦中向二十岁模样的白芍药一再道歉。
“傻瓜,我不要你道歉,你对我最好了。”白芍药微笑着抚平樊静被愧疚揉皱了的眉头,她的指腹……没有触感,没有重量,没有温度。
“你还有没有什么事情要对我特殊交代呢?”樊静在梦中问似有心事未了的白芍药。
“你要替我看住祖律那头小野马,我把尼龙缰绳交给你了。”白芍药果然最不放心她班里那个拧巴小孩。
“放心,我会替你握紧缰绳。”
“保重,樊静。”
“保重,芍药。”
樊静在梦境中向二十岁模样的白芍药挥手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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