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原九岁那年第一次没有按照孔美善的期待写出作文很大程度是因为内心抵触,她打懂事起就想成为一名像爷爷那样的船舶维修人员,作家这两个字与她的梦想实在相距甚远。
孔美善双臂抱在胸前耐心等候足足一个半小时,童原才在写字桌前不情不愿地磨出几百字,孔美善双手端起那两页红格子稿纸细细品读,试图从字里行间寻觅到戴云舒的气息,没有,一丝都没有,寡淡无味,毫无灵气,孔美善将那两页稿纸撕得粉碎,扬手就给了童原几个响亮的耳光。
童原蹲在门口吐掉嘴巴里散发出一股腥气的血水,孔美善以前也时不时打人,但是从没有下手这样狠,她以为孔美善一定会因为这件事气得要死,然而没有,童原第二天下午听到孔美善一边在梳妆镜前描眉一边哼歌,孔美善出门去卖空啤酒瓶的时候还破天荒地对廖破烂笑了一下,那是童原记事起第一次看到孔美善露出粲然的笑容。
那天卖废啤酒瓶换来的一把零钱被孔美善用来买了装在马口铁盒的水果糖,她把水果糖盒放进童原写字桌抽屉当做无言的道歉。童原本已经在心里偷偷打好了一篇作文的腹稿,可是当她看到孔美善难得一见的笑容和那裹着糖霜的水果硬糖之后便彻底放弃了那篇腹稿。
童原目睹孔美善的情绪转变心中陡然生出一个阴暗扭曲的猜度,她认为,如果自己当真写出一篇让人大跌眼镜的优秀作文,孔美善想必会如同当初看到那首情诗一样欣喜若狂,但是那种快乐还不足以支撑孔美善露出稀少而又珍贵的笑容,她也得不到那盒包含些许温情意味的道歉糖果。
那首情诗如同是一颗通往未知幽暗秘境的按钮,孔美善通过这颗按钮寻觅到一种可以麻痹她苦楚人生的药剂,童金虎的药剂是她,她的药剂是童原,童原的药剂是吊在房梁上的沙包,她们一家三口谁都离不开这种名为暴虐的有毒药剂。
童金虎打过孔美善之后会声泪俱下地跪地道歉,孔美善打过童原之后会给她买裹着糖霜的水果硬糖,童原打过沙包之后会给它鞠躬说对不起,施虐,受虐,道歉,妥协,原谅,再施虐……循环,循环,再循环,周而复始的循环……
童原渐渐发现每次童金虎殴打孔美善过后的第二天,孔美善不出意外会更加频繁地要求她练习写作文,毕竟写不出作文是个很好的施暴名义。彼时童原已经彻底揣测清楚了孔美善的意图,她只要写不出作文,孔美善就可以像个瘾君子似的痛快淋漓地借机好好发泄一场。
童原天真地以为一无是处的自己终于在这个家里派上了用场,她一直都想为母亲做点事,如果这样可以让母亲快乐,她能心甘情愿一直忍受,然而她高估了孔美善的下限,同时也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
孔美善被童金虎用烟头烫过一次就采取了同样的方式对待童原,孔美善在被童金虎虐待时无比痛苦,而她在转而虐待童原时却倍感酣畅淋漓。那些所谓的丈夫们不敢在外面欺负别人,因为搞不好就要蹲监狱或是赔钱,所以他们把暴力倾泻给家中的女人,妻子们通常在外面对这种丑事羞于启齿,仿佛犯下大错的是她们自己。
那些所谓的丈夫们千方百计地揪住你的某一个过错不放,放大再放大,夸张再夸张,重提再重提,那不过是他们想为自己接下来的暴力行径找个合理名义而已,他这个在外面世界里卑微而又不起眼的丈夫想回到家里当这个小小世界的暴君,而他能肆意践踏的只有额头上被世俗黥刑烙印下隐忍二字的妻子与年幼的孩童。
童金虎就是那样一个把家当做私有王国的男人,他虽然长得五大三粗在朋友眼里确是个老好人,每次在旁人那里受气便会回家找个引子对老婆耍威风,在外面是龟孙,在家里是暴君。
孔美善开始频繁动用烟头的那段时间,童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身体与精神都已经到了忍耐的上限,可是她没有任何办法扭转局面,不知是因为自身能力不足,还是因为长期心理暗示的关系,她确确实实彻底失去了写出好作文的能力,不仅无法去写,还一看见红格子稿纸就如晕船般头晕目眩。
那一刻童原意识到她亲手把自己推入了母亲深陷的那片沼泽,她们之间的母女关系已经沦落成一种无可挽回的可悲模式,母亲已经习惯通过给予她疼痛来换取短暂的释然与欢愉,她不知道这种无望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童原认真地思考接下来到底应该选择逃脱、终结,还是放任自己与深陷泥沼的孔美善共沉沦。
童原决定选择用一种极端方式来终结眼前这个局面,她知道这个家里形成这种模式的根源在于童金虎,斩草须除根。童原自那以后便开始在心中盘算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童金虎,唯有如此她才可以像切除病灶一样彻底终结孔美善的痛苦。
童原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孔美善竟然会在她的计划实施之前先对童金虎挥起铁锤,前后只是差了那么几天,孔美善就白白搭上了自己的自由。童原想不通是什么让孔美善突然间拥有那样的勇气,难道孔美善是通过那几年在女儿身上的锤炼,已然锻造出一个暴虐的分身?
不,不是,孔美善或许只是被童金虎逼急了,她和许多长期遭受家暴被迫行凶的那些女犯人其实没有什么两样。如果再不反抗她很有可能就会被童金虎打死,她们在自己死和对方死中间下意识地选择了对方,因为保护自己的生命是每一个人的本能,妻子们为这样的本能付出了长达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的牢狱代价。她们当中有的人可能在心中酝酿了很久,而另外一些人或许根本来不及去思考。
孔美善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之下挥起锤子砸向了丈夫童金虎,童原在绝望之中却一次都没有想到要杀死母亲,她总是觉得错的那个人永远都是自己,那个侥幸存留在人世的自己,那个不被母亲喜欢的自己,那个如同一场阴雨一般的自己。如果必须让她和孔美善之间死一个,童原宁愿死去的那个人是她。
童原就是那么地爱着那个根本不爱她的母亲,那种无望地爱令她进似乎绝望,母亲的爱是她一辈子都无法稳稳抓在手里的东西,忽冷忽热,若即若离,她一直在被厌恶,一直在被欺凌,一直在被唾弃,她的心早已经如同被打碎的瓷瓶一般零零落落,是樊静一次一次用温热的指腹将她皱成山川的眉头摊平,是樊静俯身将碎裂一地的她一片又一片拾起……
童原对着浴室镜子熟练地处理掉头发与额头上的血迹,随后取出医药箱进行一番简单消毒,为了防止血再一次流出,她在衣柜里翻出一顶鸭舌帽戴在头顶,童原不希望被家里另外几个人看她到这副对行为失去控制的狼狈模样,她亦不希望大家察觉到她身体与心理同时出了问题。
“阿原,你怎么吃饭还戴着个帽子,怪怪的。”阿蛮吃吃早餐时一边啃包子一边嘟囔。
“祖律不是每天都戴吗,我戴怎么就怪怪的?”童原避开樊静的注视故作轻松地反问阿蛮。
“我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反正是就觉得奇怪。”阿蛮言毕仰起头咕咚咕咚干掉一大杯牛奶。
“我今天出门不想开车,你顺路送我去上班吧。”樊静的脸上依旧像从前那般看不出什么表情。
“好,我送您。”童原正在撕面包的戛然停住,她知道接下来会面临一场严肃的谈话。
童原一关上车门樊静便探身摘掉了她头顶的鸭舌帽,她渗血的额头清清楚楚地暴露在樊静视线,童原向旁边挪动了一下身体试图躲避樊静查看,樊静如同警告似的伸手按住了她的肩头。
“老师,我……”
“别动,坐好。”
“老师,我不是故意……”
“我知道,你上次已经对我说过了,头再低一点。”
“我小时候曾经出现过这种情况,后来不知不觉症状就自动消失了。”
“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想告诉您不用去管它,它自己会好,就像伤口会愈合一样,梦游持续一段时间就会停止。”
“老师这几天抽空带你去看医生好不好,你总是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我们阿原是个聪明孩子,我可不希望你有一天撞坏脑袋变成一个小傻瓜。”
“可是,我下个月中旬就要入职青城船舶研究所,我担心万一查出什么问题被上报,虽然可能性很小,但我也不希望……”
“好的,老师明白,那么今天开始你和我睡一个房间吧。”
“您说什么?”
“今天开始你和我睡一个房间,这句话很难理解吗?我会负责看着你,我已经向医生提前做过咨询,医生说你这种情况晚上睡觉的时候必须有家长看守……”
“我已经二十几岁了。”
“你无论多大在我眼里都是孩子。”
“可是……”
“没有可是,咱们家里的露台从今天开始每晚会上锁并更换最新版本的报警系统,今天下午会有工人来家里的一间空房墙壁做缓冲处理。假如你再发生梦游的情况,我会按医生教的方法引导你回到床上乖乖睡觉,假如能通过这种方法成功控制住梦游最好,如果实在控制不住,我们还是得去找医生寻求帮助。”
“老师,你是不是看到了?”
“看到什么?”
“看到我在露台。”
“嗯,我早上起来的时候在手机看到了监控提醒。”
“我知道了,老师,那我们就按您说的试试看吧,如果这样还是控制不住,我会听您的话乖乖去看医生。”童原趁着在十字路口等绿灯的间歇转过头向樊静郑重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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