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那一天再次对童原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浓郁疯癫之感叹为观止,她小的时候就听说童原的妈妈孔美善行事风格很是疯癫,童原与之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难怪金水镇那帮大大小小的孩子们都对童原又敬又怕。
阿蛮才不敢当真去青城船舶集团举报童原的曾经所为,童原那个家伙如果失去这份为之努力多年的工作不晓得会做出什么癫狂行为。阿蛮确实无法承担得罪童原的后果,她宁可得罪樊静老师也不敢和童原彻底翻脸,今天她一时情绪激动对童原大发脾气过后心里实际很后怕。
祖律自从在烤肉店回家途中被明确拒绝便把阿蛮当成空气对待,阿蛮问话一句都不回,打招呼不理,递东西不接,敲门不开,电话不接,短信不回,她如今的表现倒是真的应了金水镇大人们给她起的那个外号——小祖宗,阿蛮每次一见到祖律那副拧巴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祖律前阵子通过应聘成为一名浅唐超市的夜间理货员,她的工作时间是晚上十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超市一闭店她便按照当天班前会安排进行补货、整理、排查等工作,每个月底薪三千元整,加上补贴和绩效能到手四千五左右。
祖律对这份整天和各种各样货品打交道的新工作相当满意,同事们开工后各有各忙,彼此不会过多打扰,上班期间超市除工作人员之外全无顾客,如此一来,她也不必担心残耳吓哭小孩那一幕在生活中再度上演。对于残耳给幼童留下心理阴影这件事,她心里其实也感到很抱歉,只是事情发生当时愤怒和委屈一如既往地占据了上风。
除此以外,祖律还喜欢新工作给她带来的另外一个好处,那就是她的工作时间恰好与阿蛮的睡眠时间重叠。阿蛮睡下时她已经换好衣服出门上班,阿蛮醒来后她已经洗完澡躺在床上进入梦境,不碰面就不会尴尬,不碰面就不会吵架,不碰面就不会看到阿蛮那种对她既嫌弃又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下班了,下班了。”同事拍拍手掌提示大家,祖律抬手看了一眼表盘上的时间,早上八点。她把手头上最后一点工作做了个收尾来到换衣间脱掉工作服,换上之前在网上批量买来的库存外贸衣服。
“明天见!”
“拜拜!”
“回见。”
“走喽!”
同事们互相打过招呼便各自带着一身疲惫离开浅唐超市,祖律开了几公里看到一个女孩推着掉了链条的自行车在马路上狂奔。祖律认得她,她是浅唐超市的白班理货员,两个人平日里上班时间正好相反,祖律下班的时候时常能看到她骑着自行车前往浅唐超市,祖律上班的时候时常看到她在街边大排档一个人吃晚餐。
“喂,你需要帮忙吗?”祖律放慢车速按了下喇叭。
“需要,我上班要迟到了。”那个女孩停下脚步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你先上车。”祖律下车把女孩的自行车塞进后备箱。
“谢谢你,改天我请你吃饭。”女孩言语间利落地系好了安全带。
“浅唐超市对吧。”
“你怎么知道?”
“我是浅唐超市的夜间理货员,我见过你。”
“原来是同事,我叫申井,我的名字读起来很像是神经病的神经,所以请尽量不要叫我全名,你可以叫我阿申,或是小井。”
“我叫祖律,你可以叫我小律,我很会修自行车。”
“哦?”女孩愣怔片刻,随后试探着问“那你可以帮忙修理一下我的自行车吗?”
“可以,我修理过后会帮你停好。”祖律一边在路口掉头一边痛快地应允。
祖律把申井的那辆自行车带回家摆在院子里,她蹲在自行车前三两下上好了链条,翻出一块棉布蘸水仔细擦拭干净自行车的每一个边边角角,随后又挑出胎纹里的小石子并给车胎打了气,祖律打完气按了按车胎,车胎的质量看起来很好,车子的减震看起来也很稳健,她估计这辆自行车买下来怎么也得千把块钱。
祖律做这一切的时候总觉得芍药老师好像站在一旁欣慰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就像当年看自己修补自行车内胎的时候那样温和,那样耐心。芍药老师虽然偶尔发起脾气来很严厉,但是她从来不会催促祖律快点长大,大抵芍药老师知道人长大并不会得到所谓的自由,幸福,解脱,长大就是从一个悬崖跌落到另一个更深的悬崖。那些你会快乐的,你会幸福的,你会安稳的之类的话就像是吊在脑门前的胡萝卜,可望而不可及。
“我们小律真是聪明,如果我以后能生一个像你这样聪明懂事的孩子就好了,你今天表现这么好想要什么奖励吗?”芍药老师心满意足地一只腿跨上自行车。
“我不想要奖励,芍药老师再见。”祖律一边在夕阳之下对老师摆手一边别别扭扭地回应。
假使时光将指针重新拨回十年之前,祖律会向芍药老师索要一个奖励,她要认认真真地告诉白芍药,“芍药老师,我要你活着,我要你长命百岁,我想让你看到我长成大人,我想用我赚来的钱给你买各种好吃的东西,我想开车带你去海边兜风,我想带你离开金水镇……我想被你像个孩子一样永远永远爱着,而长大后的我将会用尽一生回报你的温暖,你的善良。”
祖律抬起那辆修好的自行车放进车子后备箱,她在修理的过程之中好像不知不觉得到了某种治愈,祖律将自行车锁在浅唐超市专门给员工划分的停放区域,等忙完一切返回家中的时候已经将近上午十点,如今昼伏夜出的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上午十点的太阳。
“小狗腿,你那会儿是在帮哪个女孩子修自行车呢,上班还没上明白就开始处上女朋友了是吗?”阿蛮在楼上大声问从车库里走出来的祖律。
祖律既没抬头也没答话,即便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她依旧不想理阿蛮。祖律觉得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阿蛮似乎从来都不够了解自己,她从不认为自己比同龄人幼稚,那些阿蛮认为她幼稚的地方,不过是她在苦痛人生之中偶尔忘情的雀跃欢喜。芍药老师说过,人要学会在苦涩的生活当中提炼快乐,那些阿蛮认为幼稚的地方便是她在苦涩中提炼出来的快乐。
“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芍药老师要是看见你这么对我一定揍哭你!”阿蛮扑过来捶打祖律的肩膀,祖律像摘掉落在衣服上的七星瓢虫一样伸手摘掉了阿蛮,随即咔嚓一声反锁上卧房的门,阿蛮在门外持续敲了一会便没了声音。
祖律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戴上耳机钻进被窝,她把闹钟调到了晚上八点半,那天祖律在梦中又来到位于金水镇芍药老师办公室,芍药老师对她说,小野马,别担心,那张纸条我已经烧掉了。
祖律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盯着头顶昏黄的夜灯,十年了,她依旧无法摆脱旧梦。祖律回想起祖大鹏和陈二彪死去的第八天,青城警察准备找遇难者家里的孩子们例行问话,阿蛮从教师窗子外看到警察的车开进校园怕得不行,她在课堂上哆哆嗦嗦写下一张纸条传给祖律。
“他们万一查出来,我们会不会全布都被井查抓走,我们会被jū留吗,我们会被pàn xíng吗,我们会被枪bì吗,我们现在是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祖律刚展开那张错字连篇的纸条便被芍药老师一把抽走放进口袋,大约五分钟后三个别班的孩子分别被叫去办公室里谈话,芍药老师陪阿蛮和祖律站在走廊另一边等待问话。那些孩子知道警察要过问父亲的事,有人红了眼眶,有人开始低头抽泣,阿蛮见她们抽泣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祖律在孩子们中间冷静得像是个惹眼的异类。
“阿蛮,冷静点,他们就是来安慰安慰你们这些孩子,不会吃了你们,如果你不知道说些什么,那就什么也别说像现在这样一直哭就好。”白芍药向上提了提阿蛮滑下来的一截裙子拉锁。
“小律,你哭不出来吗?”芍药老师把头凑到祖律耳畔。
“嗯。”祖律点头,随后又问,“我应该哭出来,对吗?”
“我觉得最好是。”芍药老师言语间一把将祖律拽到怀里,祖律感觉自己大腿内侧被拎起一块肉又三百六十度转了个圈,顿时痛得红了眼圈。
“你进来吧。”警察推开门召唤祖律。
“你是大孩子了,别老是哭鼻子,好好回答警察叔叔的问题。”芍药老师一边拍着祖律肩膀一边把她送到办公室门口。
那天警察问话结束之后祖律在放学路上遇到了芍药老师,她叫阿蛮坐在自行车后座,祖律坐在横梁之前,芍药老师把她们送到家门口时低头在祖律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小野马,别担心,你和阿蛮传的纸条我已经烧掉了,老师什么也没看见,老师什么也不知道,你安心继续上学,什么都不会发生,金水海母会保佑你。
芍药老师就是从那一天起开始叫祖律小野马,大抵她在心里已经知道祖律作出了很叛逆的事情,即便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或者,她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