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知行应该非常擅长读懂人心，且知晓如何和人拉近距离。譬如只要有心，总是习惯将选择权交出来，然而态度、语言上无不无形地引诱邀请着别人。这样的人做演员，也尤其擅长与镜头互动，仿佛特写面对的真的是恨的人、爱的人、无能为力的人……
晏真凝望着他的眼角，片刻后慢慢将手交了出去。
他的手掌宽大，手指修长，只有中指侧腹隐隐有一层薄茧，并不急着紧贴，而是捏住她的指尖慢慢摩挲着。究竟是半醉不醉的人，喝了药，吃了粥，人精神比从前每一次都惫懒，晏真学着他的说法，放轻声音：“实在困不如睡一会儿。”
耿知行笑了，半眯了眼皮瞧人。意味深长。
“你是想回避接下来要问的问题吗？”
晏真装傻充愣：“什么问题？”
“说说为什么害怕打雷？”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尤其轻柔——说她是哄小孩儿，自己明显更有耐心。
晏真没有犹豫。他的确能给她以超乎寻常的安心感——她说天气就是天气，并没有别的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所以其实也不算害怕，就是不太喜欢。而且，凡是对于打雷闪电有所恐惧的人，大抵都并不是害怕其本身。甚至多半连原因也相同，无非就是小时候的心理阴影，可能是一个人在家，也可能是跟一些不太愉快的记忆扯上关联……
“晏爱民……我爸的债主，”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了一下，“他们最喜欢晚上找上门。”
因为白天可以东躲西藏，有地方可取，但晚上家家户户一定有人在。
其实回过头看，晏爱民性格如此，出事是早有迹象。他最开始做生意的时候就是靠投机发的家，灯具厂一度也红红火火过。后来因为安全监测，出过爆炸事故登上省内新闻头条后，厂子业务量大减，便就此一蹶不振。当时光是赔付员工已经花光了所有的钱，本来就有赌性的人气急上头了，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所谓唯一的翻身路。
“哪里是真的翻得了身的？”
把运气看做救命稻草，那和走到结局也都没什么区别了。谭玫跟着吃了一段时间的苦，到底觉得日子过不下去，偷偷摸摸带着小儿子晏龙跑了，晏爱民最开始精神也还算正常，至少勉强能和人沟通几句，可越到后来脾气越发暴躁，常常借着打骂她发泄情绪。一直到人彻底消失，晏真才得知他在外面已经欠了不知道多少的债务。利滚利的高利贷，普通人承受不起，何况一个学生。
其他人都跑了，所谓的晚上家里有人，有的其实也不过就是还在中学读书的她。
那个梅雨季，南方连绵不断地下着雨，随着闷雷闪电阵阵。她晚自习下了，进了家门也不敢开灯，只敢抱着头一路冲进房门最里面，拿被子将整个人盖好，无论晚上外面发生什么都装作听不见。
做讨债这行的人本来就是在灰色地带讨生活，一开始还知道做事不要太过分，能说点好听的话，劝她赶紧把她爸逃走的地址交出来，两边都好交代。晏真实话实说，麻木地回答许多次不知道，对方显然不信，到后来，讨债公司的人也没了耐心，索性什么手段都用上——泼油漆，贴大字条，对她也没那个好态度了，专找一些年龄相仿地小混混拦她，对她说下流话，进行各种无形地骚扰。她本来就自尊心甚高，那时候精神已经脆弱到极点，以至于甚至不太敢出校门，好在班主任李老师细心注意到了异常，了解了情况后，才迅速带着她报了警，又把她接回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如果有人找上来，态度也格外强硬，连人都不让见。
握着她的手这时候紧了紧。
晏真低头，看向他的薄茧、分明的骨节，心情十分平静，“其实我一直都觉得我运气挺好的。”
“要说不够幸福，可能是吧，但落到最差的境地时，又总能遇见愿意帮助我的人。”
她屏住呼吸，终于忍不住说：后来又有人资助她的学费，免了她的负担。上了大学，遇见的同学朋友也大多都非常友善，和友善的人相处总是有互相关怀的力量，所以才能让人渐渐从过去走出来。
“大家都喜欢说我成熟懂事，但其实谁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这样。”
都知道她值得依靠、永远可信赖，所以这些才好像成了永远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晏真已经竭力在控制自己的倾诉欲。
耿知行全程都是极好的听众。虽然上几次两个人聊天，他们互相都对于彼此的经历并不遮掩，但真聊到这些细枝末节处，还是第一次。
他会说什么呢？会可怜？会同情？还是会和之前每一次的倾听一样，认同她？赞赏她？
晏真下意识地回握，脑子里却浮现出过往的一幕幕。
耿知行却什么都没说。
他抬了下手，示意她和他一起坐上沙发。又起身将茶几上的餐具碗碟都收拾了，回来坐下时给她搭好毛毯。
坐好后并没有再询问，而是从善如流、坦坦荡荡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膝头。
“那就一起好好休息一下。”
他看着她的眼睛像一汪湖水。明亮又柔和。
“晏医生无所不能，”他总是很坦诚，“所以休息好更重要。”
“不要只是为别人操心。”
他明明也挺为她操心。
后半夜，这位醉酒人士甚至不忘记替她打理好客房。第一次留宿，两个人互相在门口道完晚安。晏真本来其实并没有多困，看着天花板，竟然也渐渐垂了眼皮。
第二天一早醒来，主人家比她先走一步，但留下早餐一份，字条一张：
“吃了早饭再走，药在旁边的小袋子里。另：我喝酒没什么后劲，别担心。如果需要用车，可以给这个号码打电话，你上次见过老严。”
耿知行字如其人，龙飞凤舞，连笔平直。晏真在阳台收拾衣物，分门别类地将所有东西整理好，到冰箱口时，才发现有人预测了她一系列的行为，贴了一张便利贴。
“猜到凭田螺姑娘的强迫症应该我说了也要忙，所以先让我道谢。”
背后另有一行字：也猜到你还要客气，车其实一直在楼下等着。记得去，不去就算你太不走心:)。
谢谢四十三次日落。、有几个荔枝耶姑娘们的营养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4章 C3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