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璧自平山堂孤身出来后便回了燕谷置,途中正巧遇到了置啬夫从北原府回来。宗青山早些时候还在和北原令长因程璧被抓而讨论重新规划城防之事,显然没想到程璧这么早回来。
“程姑娘今日受惊了,早些歇息。”程璧还在想事情,就算是置啬夫的一句冷寂地如同自言自语般的话,也饶是打断了她的思绪,程璧如梦方醒般开口道:“宗大人也辛苦了,大人是才从北原府中回来?”
“是,不过城防相关事宜我们商议地差不多了,程姑娘可放心。今日晚归更多的还是胡商之事,令长和我们都认为是时候可以尝试逐渐开辟商路了。”
宗青山总有一个毛病,那便是他只要想到政事,其余哪怕是生死攸关的事情都将抛于脑后。他后知后觉地一拍脑门:“程姑娘才脱险,我便像平时同你讲这些,怪我怪我。你今日早些休息,如果有什么不适直接派人喊我或者找柳元,不必操劳。”说完置啬夫抬手轻轻拍了拍程璧的右肩。
在燕谷置的一年里,程璧跟随置啬夫学了很多,其中既有史学古记,又有人情世故。仿佛他一直在程璧身后默默地提携着她,或者说是在照看着她,像一个父亲。
程璧释然一笑,对着置啬夫问道:“若是真的能开通商路,边防轮替也需多加考量,不过雁引关就更加热闹了。”
宗青山抬头望天,在眼眸中似乎已经构建了未来的理想盛况。平日不苟言笑、严肃冷静的面庞此时眉峰如剑,双眼似星,露出浅笑,仿佛一切都充满希望。随即像是在好梦中回神,有些羞赧地轻咳:“当然一切还都要有更多的胡商来到北原才成。”
两人相视一笑,这是他们整个北原人一起做的一个好梦,每一个人都似乎为了它各司其职,这种日子每个人过得很有希望。
月随霜白,秋风落叶,平山堂的小院积满了干瘪的苦楝子。一开始穆游和石上月还要防着小陈皮误食,但两人逐渐发现这猫精得很,竟是不顾它自己夏天在苦楝落花堆中撒欢的情谊,一眼也不肯分给这些苦果子,更别说开尊口去尝了。
郯松只住了半月不到就搬了出去,将全副身家换了一家就要关门倒闭的酒楼。经过郯松的一番变化,如今已成了这个北原城里最热闹的酒楼——云平楼。而平山堂的书阁还是窗明几净,伯兰几乎天天会打扫一遍。再加上郯松时常送来的十里飘香的饭菜,整个小院都笼罩在一种其乐融融的祥和氛围中。
只是柳元出门的次数明显较往日多多了,况且有了替友人寻药的由头,都不怎么借故装病,而是直接策马出城,不定归期。程璧阿姐倒是三五天便来给伯兰把脉,只是柳元不在、章远钖未归,原先那副活泼的模样不再多见。
穆游每日午后便去燕谷置找程璧学习兵书史学,有时偶遇到置啬夫两人便一同向他请教。除此之外,穆游全部的时间都用在平山堂中,及时采药、炮制、等师傅,按时习武、向石上月请教、等师傅。
倘若无药可采、无事可做时,穆游常常坐在苦楝树下,摸摸陈皮或者听石上月滔滔不绝地讲故事,但只要有一丝风吹草动,他便一直盯着小院的柴门:师傅,陈皮胖了好多;师傅,石上月话好多;师傅,天气变凉了许多;师傅……
这一日,天气反常地下了整日的薄雾,但日子都似往常一般匆匆而过。夜晚星月不见,穆游整夜难眠,辗转间凉气直吹。轻叹一声,随手拿了一件搭在床边的长褙子推门而出。
金秋的晚霜如同初冬的新雪一般黏附在旧瓦寒土上,张口呼气已隐隐显露白雾,穆游伸手拢了拢身上的长褙,心想:“等到师傅回来,就商量一下将陈皮的窝挪到房内,寒气愈甚,生怕先冷到那团暖毛。倘若师傅晚归,或许可以先把陈皮安置到柴房,可自己……”
心绪烦乱,愁随雾去,一时间看到树下空荡穆游还没意识到什么。猛然一抬头,原本此时树下应当蜷缩着一团茸毛——陈皮不见了!
陈皮虽然素日贪玩,但夜深后格外恋家。或许它只是突然间转回猫性了,但也有跑远后迷路的概率,更有可能受伤了。只是师傅不再身边,自己又不知是否需要因为此事而叫醒大家。纷繁心绪更乱,穆游双手一泄力,转身跑回房间,重新换好衣服便孤身出门寻猫。
穆游沿着前街一路寻找,阿云家门前、云平楼外、甚至是赵其家的酒巷,他翻遍陈皮平日玩闹的角角落落,仍是不见陈皮踪影。
深夜雾气越重,穆游心绪越乱,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离开前街,如今就要走出外街。团雾盈目,莫说猫儿,就是穆游也多少有些迷路。
突然眼前扬起一阵旋风,穆游伸手前挡。但这风妖得发邪,却是阵阵不断,骤然万千枯叶如同夏蝶浮空,簌簌响山。穆游攥紧了师傅留下的长鞭,隐身前行。
“你是何人?”浑厚有力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穆游一惊,虽然自己也只是练武不足一年,但何以如此之近也未曾察觉一人!
他转身仰望,发现那是一位陌生的长者,虽不至满头白发,但终究青丝难寻。然而他脊背挺直,手中执一杆三尺青竹,丝毫不显龙钟老态。
穆游见那人并无恶意,退后躬身行礼:“晚辈是北原城中人,有物遗失故来找寻。不想惊扰到前辈,在此致歉。”
那人上下打量着穆游,突然眼神一亮:“你练过武功?”
这句虽带疑问,但不等穆游作答,直接那人一挥竹棒,七块砾石已然向穆游飞来。
穆游连连后退躲闪,伸手抽出腰间长鞭,一一击落飞石,穆游将最后一颗石子卷来手中,抱拳开口:“晚辈无意冒犯,前来只为寻物!”
山间长者旋手立竹,束手立身。眼神从少年手里的长鞭移到少年清隽面庞,含笑开口道:“你与北原平山堂有何渊源?”
“柳医是家师。”穆游一看便知那人是认出了师傅的长鞭,此刻陈皮未寻,又遇一奇人,却也不愿太过纠缠,便直截了当地说明了自己与师傅的关系。
“哈哈,你可是在寻它。”穆游顺着手指方向正看到一团橘白正在一丛草木中一扭一扭地背向自己。穆游大喜,快步上前,一把抓起陈皮。不料这崽子竟一时不知天高地厚,便低吼边甩动着就要挣脱穆游的怀抱。许是终于嗅出是熟人气息,终于不再挣扎,还装模作样地声声轻喵起来。
穆游看着转身过来的陈皮,轻点了几下已经深谙恃宠而骄之道的橘色毛头。
“这小家伙一直围着这丛木梅,我还当时无家的。”那人也不再绷着,脸上笑意愈深。穆游再抬头竟发现他早已席地而坐,手中的竹棍也不知道扔到何处了。
“前辈认识家师?”陈皮似乎感受到主人已经消气,又开始上下翻拱、企图脱身逃离。穆游边信手乱揉着陈皮边抬头询问。
“她虽是晚辈,但我和她还挺聊得来。她的医术还算不错,既然肯收徒弟你便好生学着,百利而无一害。”那人伸手摸了一两下下巴,似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我看你这身法,一定是学过武的,根基还说得过去,但不成体系,没有师承?”
穆游看那人随性洒脱,与师傅的确十分意气相投,戒心已然消解了大半:“是的,师傅除了医术之外会教我一些巩固根基的引导术,武功晚辈只受过几位前辈指点,未曾完整练过。”
那人听完眼中似放光一般盯着穆游:“我还欠你师傅三壶酒。”说罢他不知又在哪里摸出了那杆竹棍,轻抛上空,掌心用力一抵,那竹棍仿若在空中突然变成利碧尖石,瞬时将一旁的石壁砸穿。
他看着穆游震惊的神情,拂身站起,缓步走到石壁面前,朗声一笑:“老夫姓秦,功夫不差,会在此处停留月余。倘若你想学,我很乐意教你。”就在他的手碰到竹棍的一刹那,石壁瞬间碾为齑粉。
于是穆游的生活开始又紧凑起来,只因每日多加了两项任务:一是落锁前先去探望柴房中的小陈皮,二是半夜三更暗中前往雀蓝湖找秦先生学武。
这说来也是奇怪,秦先生说是来此游玩,但穆游请他进城内居住时却是百般推辞,且嘱咐他不要同别人提到自己,就连正经学武也变得不正经起来。穆游每天晚上都要躲避所有人尤其是石上月,再偷偷摸摸地出城。倘若不是秦先生真的切实教他真本领,穆游都要怀疑不是他欠师傅三壶酒,而是欠自己师傅三条命。
只不过天气越来越冷,再加上穆游每天晚上都去练武,穆游白天倒是开始时不时犯困,有一次他一边在院子里整理药材,竟然伴着一旁伯兰的读书声睡着了。这事被石上月当作典范,每每在伯兰强制让他读书时拿来做模范实例,伯兰也佯装苦恼伤心了好一阵子。
不过随着时间渐长,穆游开始熟悉这样的作息后便不怎么犯困,还似往日一般勤恳。
今日晴空万里,穆游刚从燕谷置向置啬夫请教完问题回来,院中其他人仍在午休。很久没有享受到这样的空闲安静,穆游搬出药材,又坐到了曾经的位置继续规整。
柴门吱呀一声,穆游抬头看去,陈皮正一跃而入。想来它这是又是疯玩一上午后肚皮饿了回来觅食,穆游弯腰摸了几下它圆嘟嘟的毛下巴:“我去给你准备饭食,你可先不要出门,不然凉了你又不吃,等着。”
穆游转身朝向庖室走去,忽然又是一声吱呀,“陈皮你不要乱跑!回家吃饭!”穆游佯装发怒转身就要去逮那不安分的猫。可是脚下传出了一声极为轻柔的喵叫,那样谄媚,不是陈皮又是何猫,可那门边。
“记得多做一份,我也饿了。”
没犯困!有声音!很熟悉!穆游没有迟疑分毫,只是听到声音后登时便飞身扑去,紧紧环抱住这抹熟悉的绿色身影:“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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