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北原

北原县隶属大成边陲的宜阳郡,宜阳之战结束后,北原几近荒城。

苍山白首,残阳似血。

半年前,自白京下诏,于北原戍兵耕田,周边流民瞬间涌向宜阳郡。一时间北疆边陲向死而生,欣欣而荣。

是日,有风自南,清阳曜灵。两三孩童蹲在檐下正攀比谁的竹蜻蜓飞得最高,和风乍起,一只竹蜻蜓转瞬旋向深巷。

身着藕色套头衫的小娃蹦跳着去拾吹落的竹蜻蜓,“你们看到没,刚才它都要高高飞到树梢上去了。”

“那不算,刚才起了一阵大风它才能飞这么高,不算不算……”身后的伙伴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只是此刻藕色小娃的注意力全然被巷子尽头的一团茸毛吸引。转身嘘声:“你们快过来,这儿有一团小狗在睡觉晒太阳。”

小伙伴们听到有小狗立刻开心地跑来,这动静,就算是因三字经而昏昏欲睡的可怜人也能惊醒了,更何况小狗呢!藕色小娃急得直想跺脚,又顾及那窝毛茸茸,只得涨红了脸对着伙伴嘘声。

果然,那团黛色茸毛开始攒动。众孩童屏息凝视,藕色小娃鼓起勇气向前伸爪。倏然,大变活人似的,坐起一个比他们大出一节的人来。

众孩童作鸟兽状飞散,张大嘴巴,攫起衣服,猫一般地窜出巷子。

哪有什么大变活人,那条深巷里自始至终便只有一个少年蜷缩着浅眠。仔细定睛,正是那日躲在车队里的少年。

少年伸腰远眺,今日的雁引关似乎又来了一行车队,正如自己来到北原那日一般热闹。想及车队,思绪不免又飘至那夜长空的惊鸿玄影。

身侧房屋卷帷舒展,似有人来。少年只迟疑片刻,巷口登时涌入熙熙攘攘的百姓。

少年看向最前列的一个藕色小娃,小手紧抓着中年人的大手,嗫嚅着正指向自己。

柳元前脚才踏出平山堂,一眼便看到民巷围住层层人群,人声鼎沸,似有争吵,拎起扇子疾步而去。

“这个小崽子一定是吕禄人!我看到他的头发时便疑心,凑近仔细看他这身脏衣服,内里是吕禄人的花纹符号!吕禄人偷袭我们村子的那天,我只因上山砍柴侥幸活命。我的妻儿都惨遭毒手,未得生还。我在我娘子紧攥的手中扯出的布料上就是这个花纹!错不了!我忘不掉的!”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中年男子,大声喊叫着推挤到最前方。

倒在一片瓦堆中的是个少年,齐耳黛发,神色低沉,不辨年岁。看身量似应更小些,但安寂的神情总无法让人将它安置到一个孩童的灿烂明眸中。

周遭百姓或惊愤或猜测,那少年自始至终皆一言不发。

男子的双目将要滴血,几欲上前。少年屈身抱头,怀中的玉符硌得心口生疼。

只听见一响展扇,“昨日一夜暗雨惊雷,今早明晨吐青,倒适合晒太阳。”一道慵懒清亮的声音自前方传来。

少年抬起混沌双目,看清一袭绿衫自重重黔首中踱步而出。

众人看到柳元,无论方才或蹙眉或怒目,欣喜之情皆飞上面颊。

“柳姐姐,柳姐姐,你可算睡醒了,你不在我都不敢去燕谷置看大胡子了。”藕色小娃蹦蹦跳跳地抱住柳元,头上的小髻险些要散。柳元伸手又摸了两把小娃的毛头,这下发髻彻底散开。小娃被他阿娘一把捋过,还朝柳元咯咯笑个不停。

不待身旁男子开口,柳元上下打照着他:“赵大哥,你的风寒症状确实是好的差不多了,只是仍先不能喝酒。”赵其似乎还没在一腔悲愤中缓过神来,仍是怒目圆睁,但看到柳元又想要微笑,一时间五官胡乱飞添十色。

“一切有我,切勿伤身。”柳元说罢便径直向那乱瓦中的少年走去。

少年似乎看出柳元身份殊于常人,终于开口讲出第一句话。

“我本生于齐郇,父亲是齐郇人,母亲是大成人,双亲皆死于吕禄刀下。因家中亲眷皆亡故,父亲生前好友拼死穿越吕禄护送我来至北原,以寻母亲家故。头发是险些被吕禄人抓到一把被其铁刀割断,衣服是从吕禄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这才一路寻至北原。”

众人一听,尽皆肃然。

“不可能吧,齐郇离咱们这儿多远啊。”“他一个小孩,不可能不可能。”人群中私语又渐次响起。

柳元挥敛广袖,大家不再言语,“护送你的人现今身在何处?”

“在吕禄突围时身负重伤,未到北原已不治身亡。”

少年的话语似是重现北原旧日噩梦,当中已然有人泫然若泣。“可是,这也只是他的一面之词,他这么小的孩子,像猎狼一般冷静的不像话,谁知道他是不是在诓骗!”

“可有打听到你母亲族人的消息?”柳元霍然俯身前倾,少年猛地一低头。

“都死了。”

……

人群里有大娘哎呦了一声,轻声哀叹。旋即便响起另一声音,“那万一呢?我们也才过了几天好日子。”

那人靠得太近,一席青丝连同发梢绿绦洋洋倾泻。苔枝坠玉,青青如此。

少年迟疑抬眸,对上的却并非一双探究猜忌的眼珠。他发觉那人正盯着自己的左脚,下意识遮挡,正对上柳元抬头转来的明眸,“你愿意暂且跟着我吗?我就住在街市对面,平山堂。”

少年迟滞片刻,轻啄般点点头。须臾片刻之间,自己竟被凌空横抱起,人群阵阵骚动。

极好听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乡亲们放心,这小孩以后就先跟着我。”

和风容与,日照烟柳。那人身前的长发时时吹至目鼻,少年轻微逐避。

“你的左脚是这么回事?除却刚才被瓦片所伤,之前还有旧伤?”柳元低头看向怀中的小孩。

少年正依靠着,只觉声音自那人心口震颤而出。“快有半月了,被铁刀刺伤的。”少年发觉她似乎在看自己被指认的衣服内里花纹,伸手展开一侧衣襟。

柳元只嗯了一声,抽手捂紧怀中人衣领,除此便不再言语。步履渐快,踏入屋舍,扑面药香。

“你一早又跑到哪儿去了,我从燕谷置赶来便空无一人。可有受伤,来我让看看。”

尚未见到人来,自内厅传来一帘玲珑声音,其中夹杂了担忧,否则应是本该更冷清些。

少年循声望去,只见清风掀帘,衣袂飘飖,一黑衣少女疾行而来,步步生风。那人看到自己,脚步迟疑,“你又去哪里捡的孩子。”

柳元将少年安放到软榻上,顺势单膝跪地,卷起少年裤角。“璧儿,我真的一点事儿都没有,你别听远钖吓你,快去拿些金创药和三七来,金创外敷、三七磨粉内服,他这左脚再不可耽搁了。”

待到章远钖踏进内厅,便看到程璧正紧盯着坐在摇椅中的人。他原想是程璧在拷问柳元这一路的大胆行径,瞬时将手中把玩的一块圆石飞掷摇椅中人。流光瞬息间,自庖室甩出一记长鞭,卷走飞石。

“璧儿,章兄趁你不备,欲想偷袭。人证物证俱在!”柳元虚欹窗棂,一手指向自己,收着长鞭的另一只手捏起卷来的圆石。

章远钖满脸不可置信,对着转身看他的程璧咧嘴心虚微笑:“怎么可能呢,借给我十万肝胆也不敢让那石头的一粒浮土落到你身上。我保证那石头原本是一定正好打到摇椅上的,我以为躺在椅子上的是柳元。”

一弹圆石砸来,章远钖轻跃握住。“璧儿,你听听,他对我的谋害之心昭然若揭!”柳元向章远钖扬头,轻快走下石阶,来到厅中。

“哈哈,哪有哪有,这摇椅上到底是谁啊,程璧看了好久。”章远钖打马虎哈哈两声,跻身上前,没看到心里幻想的丰神俊朗的男子,暗自松下一口气。只见摇椅坐着的是一个瘦猴般的小人儿,左脚红肿涂满创药,手边还放着一碗汤药。

程璧佯装作怒,蹙眉看向两人,“他才似睡着,都轻声些。”伸手轻碰碗壁,“还算烫手,再让他睡一会吧。”说罢,悄声后退,站在章远钖身旁,两人似是约定好一般,一齐转身盯向正探头查看伤情的柳元,两双眼睛盛满了:他是谁,请解释。

柳元受惊似的回了两遍头,踮脚一把将两人拢出内厅。

少年独自在一片黑暗中奔跑,身后皆是红眼饿狼追逐,左侧山匪林立,右边人群私语,他再不知该跑向何方。电光火石之间,又是那影玄衣,只是他不再背向,而是腾空将自己抱起。他问那黑衣侠客要带自己去往何方,那人只是昂首阔步,不做应答。他着实太累了,倦意袭来,在那人怀中再抬不起沉重的眼皮,昏昏睡去。忽然感到有人轻晃肩膀,少年揉眼问道:“到了吗?”

白日眩目,左脚敷感生凉。烂柯旧梦,终是曲似黄粱。

眼前非为玄衣,而是绿衫。“醒醒,再不喝药该凉了。”

少年端起柳元递来的汤碗,仰头喝尽。

柳元拿回空碗,对身后人笑到:“章兄,你罔称侠客,喝药还不如小孩子,人家一饮而尽,好不豪迈。你喝药总引得邻里街坊探头探访,每每瞠目结舌。”

“那又如何,我就是吃不得苦。上次你说你那药丸子是用蜂蜜捏的,就算它长的又大又黑,我不还是信你的话乖巧吃了,结果呢!”

“结果就是你猛喝三大壶水,病最终还是好了。”柳元边从庖室端出釜皿食器边应答。

“等等,今日是谁下厨。”章远钖陡然惊恐万分指着案上饭食。

“我。”柳元眉梢微挑,嘴角勾勒出一抹淡笑,挑衅意味极强。“赵大哥家的烟囱才歇,你若跑快点,或许还能吃饱。”

不等听完,庭院中哪里还见半个章兄。

柳元似乎早已习以为常,转身看向摇椅上的小人儿,“程璧在燕谷置琢磨新种,今天就你和我一起吃饭,饭菜味道虽然欠佳,但必是滋补健康,你不必过于担忧。”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穆游。禾字穆,水方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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