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下来,三人闷头赶路,气氛变得很奇怪。
因为薛康变得沉默寡言,即便杨絮说玩笑,他也只是勉强应付地笑一下。
杨絮看在眼里,也知道他在纠结什么,只是没有合适的时机。
这天晚上,三人又寻到一处荒宅过夜。
吃完饭后,薛康丢下一句话“我出去转转”,然后就走了出去。
“师姐。”慕景捧着还没喝完的汤碗看着杨絮,“你要不要跟去看一下。”
“嗯,我去看看。劳你收拾一下。”杨絮三口两口把手里的囊吃完,灌了一大口汤,追了出去。
今晚月色明亮,恍如白昼,杨絮出了门四处看了一下,看到远处的黑影这才悄悄跟了上去。
薛康慢慢走着,到了一处空旷的山坡顶,他坐了下来,也不说话,出神地盯着远处幽静深邃、连绵不绝的山头。
杨絮没有立刻出现,而是静静地等着,看着薛康捂脸埋首很久之后,又继续抬头看向远处,这才走了出来。
“师兄。”杨絮在他身旁紧挨着他坐下。
薛康没说话,过了很久才开口,“我是不是很没用?”
“师兄为何这么说?”
“这一路上,若不是我,我们的钱也不会全部被卷走,若不是我,你和慕景也不用去卖艺去搬货。若不是我,你们根本就不会受这些罪。同样去搬货,你可以受得住,慕景也没事,唯独我不行,居然生病了,又拖累你们照顾。”薛康说着,以手扶额,声音哽咽,“我就是个拖累,一无是处。”
杨絮没有反驳,而是直接张开双臂,一把搂住他。
“师,师妹——”薛康一下子呆住了,震惊地忘记了懊悔自厌。
薛康脸颊倏地通红,僵直着一动不动,任由杨絮搂着,脑子一团乱麻,完全无法思考。除了孩童时期被爹娘搂抱,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女孩子这么亲密地搂着。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很久又仿佛就一刹那,杨絮松开了他,怀里一空,他觉得心头也是一空。
“师兄,你觉得我这一路上表现的如何?”
“什么?”薛康显然还没完全回过神。
“我说,这一路走来,你觉得我遇到事情,处理事情怎么样?”
“自然是非常聪明厉害的,师妹遇事不慌不乱,见识也多,又能吃苦,又很乐观,比我强了不知多少。”
“那我在山上学习的时候呢。”
薛康想了一下,选了个比较委婉的说法,“也很能坚持,非常刻苦。”
“你看,这就是我的优点。坚韧勤奋,对世事了解的比你略多了一点。但是,我的缺点也很明显,只是你不好说出来。我脑子不够聪明,习武没天赋,你一遍就会的招式,我要反反复复不知道练习多少遍才能记得住练得好。我学习文化课也不行,花费比别人多了好多倍的努力,也只是不上不下的半吊子水平。当初在外门待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才勉强通过内门考核,拜费廉长老为师。”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薛康讷讷,以杨絮的成绩,确实让人很难夸赞她聪明厉害,只能夸刻苦勤奋有毅力之类的鼓励之言。
“对啊,我已经做得很好了,但并不能掩盖我能力不高的事实,不是吗?”杨絮微微一笑,继续道,“师兄说自己没用,可是,你的武功在卑羽山数一数二。文化课也从来都是最好的那一批。如此文武双全,天赋异禀,若是师兄都觉得自己没用,那我岂不是更加一无是处?”
“不一样的,师妹那么好,怎么会一无是处,反而我,除了天赋好一点,就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得了。”
“抛开天赋不说,难道师兄就不勤奋刻苦吗,难道师兄就没起早贪黑读书练剑吗?一个人天赋再高,若是不知上进,也绝不会有师兄这般文采武功样样精通。”
“读书习武再好有什么用,我下山之后,还不是处处都要靠师妹你们,给你们添麻烦?你看大师兄,我们去帝都的时候,从未出岔子,他把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条。”薛康觉得不对,可一时也不知从何处辩驳,就把卢湛抬了出来。
“人无完人,大师兄也并非一直都那么完全无缺。大师兄也是下山历练过了,所以才这么厉害啊。我听澄姐姐说,以前大师兄下山历练,也是诸事不顺,遭了很多罪,颓丧了好久,才慢慢摸索着走出来的。师兄只是一直待在山上,从小家中富足,没经历过世事艰难,人情冷暖,所以才会受到些许挫折。等师兄经历多了,自然就不会再这般艰难。你看,我们上次丢了钱,轻信他人,师兄这段时间不就待人处事谨慎很多了吗?这些都是练出来的,等师兄两年后回去,一定比大师兄还厉害。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何况师兄的长处还是别人无法企及的,短处却是可以追赶的。师兄,何必妄自菲薄,自苦至此——”她若是能得到薛康这般的天赋,她不高傲自满就不错了,哪里舍得苛责自己?
薛康似乎是被说服了,神情也不再沮丧颓废,过了一会儿,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可师妹就不用历练,就都懂了。”
“因为我早就经历过这些了。”杨絮抬头望着明亮的月亮,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着薛康,“师兄记得我说,要是把我卖了,指不定就有二十两的高价这事儿吗?”
“记得。”那天安慰他时,她说过。
“那不是玩笑哦。”杨絮没想过,时至今日,她居然能够心平气和地把这事以玩笑的口吻说出来,“我就是被二十两高价卖了的。”
“什么?”薛康惊讶,他从来不知道,只以为她是孤儿,被师父师娘带回来的。
“我跟师兄讲个故事吧。”杨絮微微笑着,仿佛要讲的是个稀松平常的小事,“从前,有一个小女孩,她家有爷爷奶奶、爹娘、姐姐、弟弟一大家子人,生活在一个小山村……”
薛康知道,这就是杨絮那不为人知的过往了。
“……没有地没有房就没法子生活,他们一家无处可去,只好举家搬迁。”讲到被地方豪强强行征用土地离家失所这里,薛康忍不住出言,“再怎么有钱有势,也不能如此目无法纪,没有人去告吗?”
“有啊,怎么没有去告。全村子的大人都跑到府衙,找县官做主,但是都浑身是伤的回来,还有几个被抬着回来的。后来甚至来了好多官兵,把大家驱赶出村子。”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薛康皱眉,心疼地看着杨絮,她那么小居然就经历了这样的事情。
“没办法呀,那是豪绅士族,手眼通天,连县官都奈何不得,平民百姓又怎么抗衡。”时过境迁,杨絮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她心平气和继续道,“后来小女孩一家就逃难,路上爷爷奶奶死掉了,到了新地方,为了生活,她的姐姐就被卖给人牙子换了五两银子……她爹娘讹了二十两,才签卖身契把女孩卖给那对夫妻。”
故事结束,杨絮长长吁了一口气,感觉这些事情似乎已经恍如隔世,说出来之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倒是薛康,难受的不行。
眼前这个活泼开朗、明媚乐观的杨絮,以前的经历,居然那么摧残。
“你看,经历得多了,自然就人情练达。等师兄在这世间走一遭,自然也会看透人情冷暖,人心深浅。”
一番交心之言,薛康倒是不纠结懊恼自己了,但却对杨絮心疼不已,眼中的怜爱仿佛都要溢出来了。
杨絮自己没事人似的,望着连绵的山头,沉浸于月夜的静谧安宁。
纠结了一会儿,薛康下定决心,他耳朵通红低着头,慢慢伸手去摸她的手,“阿,阿絮,”见她没挣扎,便把她的双手整个包住握在手里,“我以后,一定不会让你再遭罪。”
杨絮一愣。
一时不知在想着什么,怔愣了一会儿才轻轻笑了一笑,然后点了点头,“嗯。”
“我表字恒卓,恒久的恒,卓尔不群的卓。”薛康说完,心跳如擂鼓,害羞得面皮涨得通红,不敢正眼去看,只敢悄悄用眼角余光撇过去。
杨絮眨了眨眼,随即脸上染上一抹绯红,她看了一眼薛康,“恒卓——,这个表字确实配师兄。”
说完,她又回过头来,看向远方。
二人就那么静静坐着,谁也没说话,氛围却已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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