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有孕

眼看着东升巷牌坊前人群退却,营卫与府尹衙差开始列队鱼贯涌入,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这厢马上,大理寺的人脸色也紧绷着。

文逍正要缩回脑袋,却见九层塔顶处太子已举臂,向这边招了两下手。

她敢肯定,是招呼摄政王来着。

不及她多想,便闻宣文命沉声在车外道:“石卿、钟卿,昨夜便有宵小对夫人图谋不轨,险酿大祸。托尔等禀报太子殿下,本王需先行护送夫人回府安置,两刻之内必返。”

石彦与钟卯媖在马上躬身抱拳、衣衫窸窸窣窣,同声道:“下官领命,王爷放心。”

文逍闻言,脑中瞬息闪过无数小说、剧集:那些调虎离山、声东击西导致女主受害的桥段历历在目,她冷汗霎时冒了一后背。

——不行,穿来不久,已经烫伤小臂一回,扭伤脚踝两次,我这二次得来的小命金贵着呢!可不能再有意外了!

待宣文命掀帘登车上来,虽面色沉静,她却捕捉到他眉宇间凝驻的不安。

摄政王坐来她身侧,起先一言不发,指隔膝上白袍捏着掌根,似有退意。

“王爷,”她倾身向他,声音压得极低,“昨夜那卢家小厮……可曾审出什么要紧的线索了?”

宣许睫毛闪了下,缓缓摇头,眸色深沉。

“既如此,王爷,妾身不能独返王府。”她话音如同珠落玉盘,“歹人尚在暗处窥伺,王府守卫看似森严气派,实则岂能比得上此刻此处御龙营重重护卫?妾足踝之伤未愈,步履维艰,若再离了王爷庇佑,无异于鱼肉置于刀俎!

“此番变故内情虽未可知,但求王爷允妾随行在侧!即便王爷议事,妾只在斋房守着清茶一杯,也胜于独于王府空庭,若有何事、惶然难安!”

她一席话如春日急雨倾泻,竟将自保之道洗刷剖析得如此透彻。

宣文命凝神听了,眼底掠过一丝闪光般的惊异,随即顿悟似的、向她颔首:“你所言极是,确该如此。不过……”

他眸光略显晦暗,抬手探向她脑后,动作轻柔却果断地将那几支略显招摇的彩辉珠簪、金步摇等一一取下,仔细纳入袖袋中,还不断打量她脂粉略为浓艳的脸。

文逍不解。

他视线向下,在她今日这身象牙色素裙的五彩绦带、青金石敕牌间流转片刻,又抬手来握着她腕上俗艳的大金镯,看了看。

他浓睫微颤,似在权衡什么,终是点点头。

“王爷这是……”文逍下意识缩回手,抚向微松的发髻。

宣文命欲言又止,只低语道:“稍后紧随本王身后,莫忘维持恩爱情状。若太子垂询,自有为夫应对。倘若、殿下执意要你回话……”

他抬眸,眼中神色复杂难辨,语气却切切:“你需谨记藏巧于拙,扮得愚笨浅薄些。因太子他、素来对女子但有所欲,必即满足——我少时即为太子伴读,知他尤好清丽机敏的……”

他顿了顿,鬓角又渗出昨晚那般细密的汗粒了。

似有千钧重量压在喉咙,他深深喘息、才认真看向她圆睁的眼中,艰涩道:“东宫太子富贵泼天,自然远胜本王。然则,尤其、待来日……紫宸易主之后,断不会容你如眼下这般,开馆办学,抛头露面、自在玩耍于市井之间。

“天家富丽,却是一方锦绣囚牢而已,你这……你这外星人……能懂么?”

文逍头一次听他这般唠叨、结巴的叮嘱,唇角轻轻抽搐——那位面貌温柔、尚未脱去婴儿肥的太子摩罗……竟常存强夺臣妻之心?!

——他还是个仅有十五岁的小孩哥啊!

宣文命成亲时好歹已满二十,文逍尚对此世无甚实感。

可见了这位太子才惊觉,古人多么可怕,赶着开窍明理、赶着建功立业、赶着情窦初开传宗接代、赶着入土为安:早早催熟的结果、岂能不意味着迅速的腐烂?这是一轮疾速滚动的水车,所有人都着急轮回投胎!

封建的巨型机器,将资财等“资源”推拥向金字塔尖的上位者,下位者、却时刻可被咬烂搅碎成滋养上位者的血肉烂泥。

奴隶主予取予夺、坐拥金山、笑揽美人时,可曾听见脚下那片由血肉与苦难浇铸的厚土承载一切痛楚时、发出的低哑哀鸣?

强如摄政王,位居二人之下,万万民之上,身为相对的下位者,亦是惊怕得冷汗直冒。

这吃人的世道,可见无人能够幸免。

——爱财如我文逍,是否也走上了资本家和奴隶主的道路……?

她痴呆般望着宣文命,目光失焦,有一瞬的恍惚自责。

“如何?懂了没?”男人征询似的倾身问她。

文逍使劲点点头。

-

摄政王令下,马车绕开拥挤的东升巷,绕善业寺的外墙驶入幽静侧门。

文逍牵着宣文命衣袖迈下车来,踩过满地如同纸钱的“白花”残瓣,大气不敢出。

隔着重重禅景、禅房与回廊,已听见沉闷的扑打动静,伴随着一人压抑的嚎声传入耳中——这太子,竟肆无忌惮,于寺中清净地界大行私刑!

宣文命转手,热掌回裹住她的手指,牵她继续向前走去。

越过假山,竟见那府尹的鲁先生携灰衣住持、自宽敞的木制回廊小步跑将而来,匆匆忙忙登上迂回石桥。

鲁先生埋着头不做声,住持嗓音抖颤地禀报道:“见过摄政王、夫人。太子殿下、殿下已移驾先师祠堂正堂内,府尹大人即刻便到,殿下请王爷与夫人前去品茗叙话、谈论留学馆之事……”

宣文命听着隔墙的那声声惨叫,手心渗汗。

他未曾多问,道:“那么烦请住持引路。”

“是,王爷、夫人,这边请。”

如文逍所料,几人果然经过臀部、腿弯满渗鲜血的萧学正,她闭了眼不忍细看。随宣文命直入祠堂。

祠堂如宣文命先前所述,竟气派大过主殿。

此堂实为用于祭祀许愿的祠庙礼堂、闲时兼用作谈哲论道之哲塾。故而中立金丝楠木所制月修圣像、供桌蒲团等物,两车设有讲台、及宽大的桌案茶席。

入门便见,太子罗摩坐于左侧主位,案前列有碗碟、下人正为太子布菜。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与清净之地格格不入的浓烈辛香气——是香料爆炒出的厚重油脂味。

太子摩罗面貌圆融和谐,唇畔含笑,若非堂外传来阵阵惨嚎,身前列了一席奇异反叛的大荤菜色,文逍眼中的他、不过是个脾气很好的小孩而已。

“参见殿下,不知殿外所罚——”

“文命哥、嫂嫂,不必拘束,”太子打断宣文命的声音温软可亲,“听闻昨夜嫂嫂与兰台受了惊吓,那地方实在湿冷,今日本宫特意命人自酒楼定了些暖身的云胥菜肴,想来是文命哥爱吃的,不如落座共享。”

他话音刚落,便有内侍端上托盘。

只见那莹白的瓷盘、瓷碗中漾着红油,一道油亮亮“双脆爆炒牛膝”,另一盅则是暗红浓稠、表面点缀香葱的“辣卤脑花”,那脑花形状奇异,应是豆腐所雕的素品,可又用了肥肠、血旺等荤物作配。

菜色血腥,香气霸道,在本该充斥空灵哲意的祠堂中,显出异常的亵渎。

“喔,先用饭菜,本宫还命人炖制了文命兄先慈拿手的暖玉蹄花汤,那汤鲜香醇厚,喝了可以在数九严寒暖身整日。本宫极怀念令堂的手艺啊,可惜——”

宣文命纸白面皮绷紧,文逍见他眼底已经泛起沉重郁色。

她心惊胆战,看摩罗执箸,夹起一块脆爽滴油的牛膝筋,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而后举盅大口吞咽那素脑花。

他唇边沾了血色红油,又孩子似的大力扒白饭、样子煞是豪迈青春。

文逍看他猛灌油汤,却如见阴曹食人脑髓的鬼,别说食欲了,先吓得五内俱寒。

“佛曰、道曰、先师亦曰,众生平等、世间万物终有其华彩。这猪肚、黄喉、搭配强健牛膝筋,经烈火油烹之锤炼,成就如此爽脆劲道的美味,岂非正合了生灵’华彩绚绽’之理?物不琢不成器,人不打不知意,文命兄,你自四岁便以先师经典启蒙,堪称神童、精研哲法十数年,觉得本宫此言可有理?”

殿外萧学正的哀嚎一声似一声弱下去,文逍察觉太子真欲将人就地打死,不禁心如油煎。

“瞧,这受刑人发出的嚎哭,可像食材于热油中翻滚磨砺的激烈动静?……唉,可惜,”太子一口饮下脑花盅,舔舔唇畔赤色,“可惜这萧学正终究怎么捶打都不能成器,大脑就如这豆腐脑花,虽俱形状,内里却简单如无窍。只知借毕生所学青词之才媚上,枉为学正,唆使父皇于国土全境大修月修祠堂,愚民以’信月修者皆得善终’,实为无视哲法本意、造神立像、本末倒置、无明至极!

“多党逢源、自以为走了光明大道……可惜……如今竟野心膨胀、暗算到满心为父皇祈福康寿的本宫头上!”

“太子殿下,臣冤枉、冤枉……”萧学正在外残喘求饶。

“本宫今日虽狠辣了些,破了戒,却也替贤臣摄政王除了这当道小人,此后如贤臣所愿、推了这些祠堂,兴办留学馆,弘扬真实哲法,如何?文命兄?”

摩罗就像对兄长讨要夸奖的孩子,扬扬下巴瞧向这边。

目光却轻浮地掠过摄政王,在文逍眉眼处肆意打转。

不等宣文命回话,他便再次满怀期待地发问:“那嫂嫂以为呢?听闻嫂嫂苦学番语,贯通四海哲思,还与夜斓长公主有私交,见解定然不凡。嫂嫂觉得,是守这清规戒律之’表象’重要,还是犯下戒律、直破邪祟的’根本’更为重要?”

“殿下,内人只通一些粗浅——”

“摄政王,本宫在问嫂嫂。”摩罗面上,凶厉与见色起意之态尽露。

外间受刑人已昏死过去。

满堂静寂。文逍颤抖着张了张口,她发现自己如昨晚般,面对摩罗时竟如被下了咒、竟如灵魂都被压制般,说不出一句话来。

宣文命挺直身体、遮住她大半个身子,还欲冒险发话,这边文逍急得倒胃,目光再掠过满桌菜肴的红艳血色,鼻间吸纳荤油浊气,她下意识用手捂住鼻唇,紧张得忍不住一下呕出了声。

文逍一干呕就停不下来。

“环儿!这是怎么了!?”宣文命猛回身,关切地扶着她、顺她后背,向外喊道,“快传大夫!”

文逍眼光扫过太子志在必得的表情,只觉得要吓死了,但死亡危机触发了脑内走马灯,不知多少狗血剧情的闪回,叫她突然心生急智!

她如一块沙包砸向人般,唐突偎入文命怀中、软语娇声道:“不、不必!王爷,恕妾隐瞒……因大夫说,胎息薄弱、胎像还未稳,还实在不便告知喜讯……”

文逍被自己恶心到了,手撑袖子,遮起半张尴尬无比的脸。

宣文命噎得呛咳,下一瞬就反应过来,将她宝贝地紧紧搂入怀中,满脸喜不自禁地配合道:“……你有孕了?!”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