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日升九

单鸾能先回家,李小婷可不能,她又不是可以放半天假的学生,还有一些工作没做完,只好先把手头上的事情给忙活了。好在她平时还算勤快,手上压着的事不多,等写完了最后的培训记录,学校里的老师们也都走了七七八八了,整个学校变得冷清了不少。李小婷看了看窗外,太阳掉下去很快,她也不太想继续在学校里头多待。难得六一早下班一回,她想路上买点儿熟菜回家放松放松。

她走出办公室门,看到楼道口旁边落了个布口袋,那是单鸾拿来装课本的袋子。小孩大概是太兴奋了,兴冲冲地就捧着那个蛋糕跑了回去,连袋子落下了都没注意。

李小婷想了想,生出了点儿私心。她刻板地认为单鸾那个漂亮妈大概率不怎么会照顾小孩儿情绪,估计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六一儿童节,单鸾那模样李小婷估摸着她从前也没碰上过什么好日子能庆祝庆祝,如果可以的话,她想去看看单鸾家里什么情况,那个漂亮妈要是不管单鸾,她可以把单鸾接来家里住一晚,这样还能跟她吃点儿好的。

李小婷心想:就当安抚安抚自己的良心。

李小婷认识去单鸾家的路,她注意到单鸾其实比起回家更喜欢待在学校里,往往要她催促着才肯磨磨蹭蹭地挪回去。有几回李小婷忙着事没注意让孩子留校留得太晚了,她就会顺道一路送她回家。李小婷对这边还有点儿印象,一区后街哪怕在白天也是漆黑一片,无论来这里多少次还是觉得这个地方让人浑身发痒。路过的行人埋着的头恨不能埋到地里去,面对面走过时你看不到几张人的面孔,只是一群行尸走肉匆匆地擦肩,从窗户里探出来的眼睛也让人瘆得慌,黑洞洞的窗户里,不知道藏着多少只眼睛在穿堂风中偷偷呼号,那点无形的瘆人感觉催得她不由得加快脚步。

她沿着印象里的小路一直走,看到了那个楼底下简陋的小卖部,还没等她走上前确认,她猛地听到二楼上发出“咔啦”的一声巨响,声音惊得李小婷促然一抬头,扭曲的楼房埋在黑色里面,从外面什么也看不出来。还没等李小婷做出判断,楼上接着又是噼里啪啦一阵东西掉落的声音、挣扎和女人的喊叫,男人的低语,走路和碰撞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女孩小声的哭喊,李小婷楞了一下,还没来及想什么,手脚就已经先大脑一步做出了动作,她快步奔上二楼。

张建华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张翠昨天晚上打电话回来说过两天就可以回家,她们谈下了一笔大生意,这一回可以陪他和孩子久一些。张友文正在高考的关键时刻,张翠知道家中琐事繁忙,张建华很累,她心里盘算着自己尽量腾个假出来好歹能帮着分担家里的事一些。张建华受良心煎熬久了,寂寞总也会有抚平的一天,电话里张翠语气疲惫,连声调都不自觉地拉得很长。她不想让家里担忧,只把那些好的一面透露出来,于是尽可能的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可张建华和她相伴了太多年,对她太过熟悉了,他握着电话沉默了许久。

家里的洗衣机最近老是发出‘吱—吱—’的噪音,再怎么辛勤清理的冰箱门把边也总有除不去的黄色痕迹,家里的老旧木相框早褪了色,客厅玄关测量小孩身高的刻痕一道盖过一道,张建华抬起头来一看,正挂在电话柜旁边的黄铜镜子里面映照着他,仔细看看,落在鬓边的一点碎发旁也长出了一点白。

翠姐也老了。张建华想。

当年那个摆着两条粗亮辫子,眼睛明亮,走路带着风的姑娘也不复苍翠了。

在他们相互老去的时间里,只有彼此陪在身旁。他们本来应该分担一样的疲惫和磋磨,像这个家里无数个老旧家具一样慢吞吞却又勉强地继续忠实自己的本分,结果到头来却只有他一个人卑鄙地寻求了解脱。

所以张建华对着单悦说:“我以后不会再来这里了。”

单悦看着他的眼睛里好像永远噙着水,她总是低低地望向他,哀求他,他每每望着那双眼睛,总觉得自己渴求的那些都能在这双眼睛里面都能得到满足,所以他总是难以拒绝。然而老去的时间割破了幻象,他开始隐隐害怕起来,害怕那些卑鄙的心思被曝光后,他手中那点所剩不多的温情都要被割裂,他害怕那个、彼此不再相互陪伴、沉没在时间里的可能,他开始害怕他在那个老旧的家中怀揣着什么因此而变得格格不入。那种恐惧让幽游的女巫法术终于失了效,他不再被那些所渴望的、所安慰的东西迷惑。

单悦瞪大了眼睛,她紧紧抓着张建华的手臂,指甲几乎嵌入了肉里,她近乎有些错愕地抬头望向张建华:“你说什么?”

“你到底在说什么?!”骤然拔高的声音像是尖啸,刺得张建华脑袋一痛,他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单悦连忙放缓了声音,像是蜘蛛一样张开了自己,慢慢攀了过来,挂在了他的肩膀上,靠在他耳朵旁有些可怜地问他:“是因为......我不好看了吗?”

她轻轻地呢喃:“你腻了我吗?”

“......不是,”张建华没想到单悦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他以为对于单悦而言他大概只是一个稍微大方一些的客人,顶多会有些遗憾,说一些不痛不痒的场面话就能心照不宣地把这见不得光的关系断在黑夜里。

不等张建华说点什么,他又听到单悦问:“难道是你老婆要回来了?”

她像是闲聊中偶然提起一点无关紧要的事的语气,不知为什么张建华却觉得有些冷,单悦从没在他面前表现过这样的一面。

“嗯。”张建华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

“哎呀,”单悦笑了起来:“那没关系的呀?”

她说:“你老婆不是做生意的嘛?生意人多忙,她能在家里多久呀?一天?两天?一个月?没过多久她又会走了,到时候,你怎么办呢?”

单悦把脸颊靠在张建华的肩膀上,两个人靠坐在床边,像一对依偎着的鸳鸯。她脸颊的温度沾染了一点衬衫,在轻薄的布料底下长长吐出一口气:“她那么忙,什么也不知道,她不会发现的,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你只要......”她眼波流转,语气轻轻,“......你只要寂寞的时候再来到这里就好了。”

她像是诱惑或是恳求一样的语气,告诉他他不用负责,没有负担,只需要在寂寞的时候消遣寂寞就可以了。人非圣贤,七情六欲蛊惑脑袋,谁能无过呢?很多人都吃这一套,热衷于放过自己。在美色的加持下,她知道大多人都会鬼迷心窍跟着她走。可不知道是是她这句话的哪里刺中了张建华,他推开了单悦的脑袋,突然一下站了起来,扳正对面人的身体,他说:“不是的,是我不想了。”

窗外的风吹冷了女人的眼睛,她没有骨头,无时无刻不需要依靠,张建华推拒,她偏要勉强。她顺势把脑袋搭在了张建华扶正她的手臂上,她从他手上睨着眼睛问:“为什么?”单悦看着张建华的眼睛,带着一点抓住猎物前的跃跃欲试。

她潮湿而又粘腻地伸手抓住张建华:“为什么不想了?”

单悦钻进他的臂弯里站起身,帷幕从天边掉下,毫不遮蔽的昏暗灯色染黄了苍白的肌肤,一只小虫子仓皇而逃,囹圄地掉进了一个赤/裸的怀抱中,听见四面都是她的回音:“张老师,你为什么这么贪心?你什么都有,什么都要,衣服脱掉了,得到了、腻了、良心发现了,又想穿上。张老师,可是你身上脱得精光,怎么可以还想自己一个人逃跑呢?”

“你......你不可以不想呀......”张建华想推开她,单悦就着他推拒的手把他按在心跳前,他的躯壳充作传声,回荡着另一具躯体一样的心跳声:“我不温暖吗?”她的怀抱欺身而上,狭小的空间密不透风,都是相同甜蜜而窒息的香味:“我不美丽吗?”她紧紧捆住张建华,在这样近的距离紧密地抱着他的脑袋,落在脸颊上一个轻柔的吻:“我——”

她问:“——我不爱你吗?”

女人的体温浓烈,眼睛恨不得要扣下来塞到他的眼眶里去,单悦把所有的重量都靠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张建华没撑住向后倒去,两人一同跌落在地,单悦仍然那样覆盖在他身体上。

爱?

张建华觉得奇怪,关爱什么事?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可以被称作是爱的吗?

张建华心想:她大概只是想要好处。

他们家里不缺钱,所以张建华总是很大方。

张建华心里有点不耐烦,他不想继续和单悦纠缠了,他皱着眉耐下性子和单悦解释说:“你不用担心,我会给你一笔钱,你女儿还是可以继续在学校读书,你有什么需要的,我都可以帮忙。”

“我要什么——”单悦话还没说完,眼角却瞥到门口前面好像站着个人,她没把后面的话说完。二楼透气不好,味道混杂,门板后面拉着一扇纱帘,平时门板都不关,只用纱帘欲盖弥彰地遮挡着,反正大家来到这里无非也就是那点儿事,薄薄一层门板关不关的作用不大。但张建华脸皮薄,来的时候都是要求把门板关上,单倒也无所谓。今天张建华可能是只打算讲两句话就走,所以也没管那门到底是开还是关,此刻纱帘后面露出一双磨破的小码运动鞋,不知道是不是要进来。单悦看着那双陌生的鞋子,不知道突然从哪里抓住了什么重点:“你喜欢她?你想要她?”

张建华一脸茫然:“谁?”

“我知道!我知道的,你们都更喜欢年轻的,就喜欢这种没伺候过人的!我以前也这么年轻过!”单悦从他身上爬起来,顾不上把衣服穿齐整,越过他走到纱帘前面把外面站着的一把人拉进来,单鸾手上还拿着李小婷给她的蛋糕,她缩着身体,有些畏惧,单悦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单鸾说:“我......”

单鸾刚开口,字都还没说完整,一个巴掌从上面落了下来。单鸾没站稳,撞到了二楼走廊的栏杆上,小蛋糕骨碌碌地在地上滚了两圈,从二楼的缝隙里掉了出去。

“单悦!”张建华被她的一巴掌震惊到,在她身后大喊她的名字。单悦没在张建华前面展现过她对单鸾的恶劣行为,她总是柔弱的、无知的、纵然有些愚蠢,可她的愚蠢软弱无力,张建华其实根本不了解她。张建华知道单悦不喜欢这个生父不详的女儿,他觉得那也算人之常情,但他不知道那‘不喜欢’的具体是怎么表现。

小孩的脸小,单鸾半边脸立刻就肿了起来,肿得很高,红肿的肉块遮蔽了整张脸的模样。单悦看着她这模样只觉得滑稽得想笑。啊,多像啊,渺小的单悦缩在角落里,也是这样捂着高高得脸颊看着老巫婆和粗暴的客人打得不可开交,门口外面无数双看热闹的眼睛纷纷往里头塞,把里面的舞台切做砧板上的血肉。她彼时赤/裸着,正如她此刻赤/裸着。她、老巫婆、单鸾,她们只有鼻青脸肿、身体连着若有似无的尊严和贪婪都埋在泥土里的时候才能看出几乎一模一样的轮廓,她们只有赤/身裸/体的时候才连着同样肮脏的脐带,这时倒能看出她们果真是一脉相承的母女了。

那时老巫婆企图用她来留下那个男人,不就正如今天,她的孩子也可以帮她留下另一个男人,这不就是维系着的这点母女血缘唯一的作用吗?

单悦动手撕扯单鸾身上的衣服,单鸾越是哭喊越是挣扎她越是更加大力地抽打她,推她,用力地去扭去掐小孩的皮肉,那些布满小孩身躯的青紫伤痕和血红的肉块给了她莫大的满足。单悦几乎已经无法区分交织在她脑海中的到底是愤怒还是兴奋,莫大的恐惧和莫大的幸福一下子充斥了她,好像什么东西会在此刻能够让她得偿所愿。

可是得偿所愿——她到底想要什么呢?单悦自己也不知道。

单鸾想跑,可小孩的力气没法抵抗正在发生的暴力,身体痛得让她动弹不得,每动一下就会换来单悦发疯似的殴打。单悦把她硬是塞进张建华的怀里,张建华对着不着片缕的女孩子接也不是推也不是,混乱间,单悦又去扯他的衣服:“你要是想上她,那也可以啊!她本来就是我的。”

张建华养尊处优了小半辈子,哪里见过那么疯狂的场面,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只是来断掉一点不干净的关系,怎么状况突然就急转直下。他一边躲开单悦的手一边按着她推过来的单鸾,整个人快要崩溃:“单悦!你到底在说什么!她还是个孩子!”

单悦漏出一点奇怪的疑问:“孩子不是更好吗?”

僵持间,门口的纱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扯开,来人站在门口,她跑得很急,纱帘挂得不稳当,被她这么着急忙慌地一扯扯掉了最后的遮挡,将里面的不堪和混乱暴露在空气中,混作一团的三个人愣住了,齐齐望向门口处。

一片安静里,只有女孩子小小的啜泣声。

泪水混着血水和口水流淌在并不干净的地板上,淹没了惨白的身躯。她小声地在哭:“......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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