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在平原中飞驰,两旁的景色像幻影一般向后退着。
夜齿坐在靠窗的位置出神。此刻,她的脑海里,仍是昨天晚上零碎的瞬间。之后,还能像这样陪在她身边多久呢?在黑暗中搂着她,隔着衣服触摸她的肌肤,同时感受着她手心的温度,然后安静地坠入梦乡。
下一次见面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毕竟,最近工会的事情越来越多,做的事情也越来越恐怖。
她的瞳孔倒映出玻璃的反光,睫毛颤动了一下。
终究还是没能对她说出那句话啊。但就算说了,又能怎样?她是一个快乐的,应该生活在一片阳光之下的十七岁少女啊。而自己只是一个永远生活在暗夜之下的傀儡,就连名字都属于黑夜。
神游着,她的思绪又飘到了四年前那个下午。是不是在那一刻,心的一部分已经给了她呢?对不起,对不起……她也不知道心里在和谁道歉。
突然,夜齿的手机震动了。是新信息。掏出手机,还没解锁,就发现是一个陌生的新号码。不是垃圾信息就是工会终端。
而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她的心跳停了半拍。
——I’ m watching you.(我在注视着你。)
是谁,在注视着自己?是东方大人,尾火君他们,还是……
一种可能性让她的脊背发凉。
是……是“他”吗?
夜齿突然反应了过来。是的,整个工会,能察觉到自己搞小动作的,并有精确监控自己的一举一动的能力的可能性的,只有“他”。尾火君都没有那个闲工夫长时间监视自己,一发现不对劲就能立刻发出警告。
只有那个上帝一般的人,才能详细知道工会内所有人的动向……甚至是全世界的人的动向。
夜齿按住屏幕的拇指动了动,想要回复什么,却又删掉了。
自己能说什么呢?所有的事情,“他”肯定都知道得很清楚,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她抬起头环视了一下四周,整节车厢的人都看起来异常正常。该看报纸的看报纸,该玩手机的玩手机,该吵闹的吵闹。不像有间谍的样子。
所以他仍活在监控里吗?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回复了一条消息。
——Sorry, I won’t do it again. (对不起,我不会再做这样的事情了。)
接下来的回复速度让夜齿都不禁怀疑,“他”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不到一秒钟。
——I doubt. (我十分怀疑。)
夜齿警觉地抬起头。
高铁车厢内,斜上方的监控闪着骇人的红光。
下了高铁后,夜齿租了一辆车开到了北京怀柔的郊区。群山环绕,荒无人烟。
她在一个墓碑式的建筑前停下,然后小心翼翼地下车。她走到建筑的门前,按下角落一个灰暗的石块。
紧接着,一个小型的读卡器闪着幽蓝的光,从地底的杂草丛中缓缓浮现。夜齿将看似什么都没有的光洁的手腕伸去。
但读卡器却一下子识别出了其中的奥妙。嘀的一声后,旁边的地下通道的像井盖一样的门便缓缓打开了。
工会出入卡,是通过手术植进了右手手腕里的。这正是工会特殊的保密系统,甚至……监视系统。她总觉得这个出入卡隐含着GPS系统。
走过长长的地下通道,夜齿终于回到了自己的休息室。
然而,她行李都没放好,就看到墙壁上的屏幕条便亮红了。
“接通。”夜齿命令屏幕。
屏幕条中浮现出了东方大人的花面具与白色罩袍。东方大人?夜齿心里一紧。为什么这次直接越级联系我?不会是……
她一联想到在高铁上收到的“他”的消息,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东方大人。”
夜齿佯装镇定,礼貌地鞠了一躬。
“夜齿,天宿大人要求见你。”
“什么?天宿……大人?”她已经好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猛地一听,感觉世界都有点天旋地转。
“立马到第一会议室,就现在。”东方大人的语气十分焦急。
毕竟是工会内最高领导的传唤,即便是一级领导都得诚惶诚恐地照做。
“好的,我马上去。”夜齿立刻点头。
屏幕条消失。
夜齿也无瑕再顾及管自己的行李箱了,直接转身快步走出了休息室。天宿大人,天宿大人,她脑海里不断重复着这个名字。
这,就是“他”的名字。
为什么他可以到得比自己还早?还是,他恰巧也在第一基地,恰巧刚和东方大人商量了什么事?这么想着,她突然觉得万分诡异。她突然想起,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他”驻扎在哪个基地,甚至在哪个国家都不知道,更别提见过了。
而今天,竟要和他面对面地交谈吗?夜齿感觉自己的心砰砰直跳。
第一会议室的门旁边站着的,是木象。他温柔如牧羊犬般的眼睛看着夜齿,却没有说话。眼神中没有责备,只有无尽的担忧。
“我……”夜齿感觉心头一酸。是不是自己连累了木象?
然而木象只是将食指挡在了她的嘴前,暗棕色的瞳孔闪烁着。
“不用说,我知道。你进去吧。”
夜齿点了点头,抬起手,按下了铝合金门板上的门铃。
门开了。
她撇了木象一眼,看到了一个令她之后永生难忘的表情。
像是永别的表情。
大厅中央坐着的,是一个罩红色袍子带着面具的人。那个黑色的面具是一个微笑的表情,眼缝裂到了眉角,就像巫蛊娃娃一样。
头顶的灯光呈现了一种昏黄的颜色,让整个室内的装潢显得十分陈旧。
第一次见到工会里传说中的人物,夜齿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停下了脚步,深深鞠了一躬。
“您好,天宿大人,我是夜齿。”
他冷笑一声:“我知道。”
“请问您找我什么事?”夜齿抬起头。
天宿一动不动。
“你不知道吗?”
“路上的信息,是您发的。”夜齿说。
“是。”
“我是觉得,工会没有考虑到实际情况。轻微的红绿色盲是不必进行清除的。更何况,她其他方面……”
“你觉得我不知道吗?”好像带有些许讽刺的意味。
但夜齿的头仍抬得高高的,脸上毫无惧色。
“我想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如果评判标准是主观的,就难免有漏网之鱼。因此我才规定,只要符合条件,不管是谁都要清除。这是人类的未来。”话语之间没有任何感情,像机器人一般。
直笑得夜齿心里发毛。
这时,天宿话锋一转:“你不想干了吧?”
“这是哪里的话,”夜齿带着浅浅的微笑,“只是我碰巧查到了纰漏。”
突然,天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纰漏?这哪儿是纰漏!可笑!”
夜齿没有答话。
“我看出来了,你动摇了。”天宿慢慢地向她走来,不紧不慢。
夜齿的心在狂跳,说话的嗓音都开始抖:“不,我只是有点疑问。”
“请讲。”
“经过第一批的清除,国内符合条件的目标已经清除得差不多了,可死亡率仍只增不减。”
“那是因为,这条路还长着呢。”
夜齿的肌肉一下子绷紧了:“什么?”
“我们的目标,是让这世界上的人平等的完美。现在还远远未达。”天宿在离夜齿不到一米的地方站定。
这时夜齿发现,天宿很高,比自己高了快半个头。是一个快一米九的巨人。
“我不明白平等的完美的含义。”
“如果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就是平等的完美。”天宿的语气变得戏谑了起来,让夜齿感觉十分不适。
夜齿睁大了眼睛:“这是不可能的。”
“可能。如果这个世界上只剩……”
夜齿突然听到了电子扫描的声音,就在耳边。是错觉吗?
“两千五百万人。”
一听到这个数字,夜齿就感觉自己的头脑要炸开了,眼前黑了一下。这是她从来没料到的。
“这只是一个城市的人。”她的声音都不知不觉地颤抖了。两千五百万人,不就是变相的世界末日吗?
“是一个完美的城市。”
夜齿的脸色开始苍白。
天宿接着说,丝毫不理会她的情绪变化:“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总是往L市一个固定的地方跑,从你出现过的监控来看,你的目标应该是一个叫柳一池的人吧。我看过这个孩子的资料,是个了不起的人。”
夜齿感觉心快跳出嗓子眼了。但她还是佯装镇定。
千万不能乱了阵脚。
“不是。”
“你小看了我的系统的分析能力。不过不要担心,她是最后那两千五百万之一。”
夜齿没有说话。她不知该说什么,甚至都不知道此刻自己心情该是什么样的。是该对未来的担忧和恐惧,还是为柳一池的存货庆幸?
“虽然今天头一次见你,但是我还是很欣赏你的。能活过这么多次,能完美执行那么多次任务的完美改造人。我可舍不得把你解决掉。我看完了你所有的资料和相关录像——无论是你这张脸,还是那优秀的能力,还是你和她在一起露出的笑容,我都觉得,还是留住你这条命最好。基因永流传。”天宿抬起手,捏了一下夜齿的脸。
在他抬手的那一瞬间,夜齿感觉这个身形有些熟悉。虽然看不到天宿的眼睛,她还是觉得好像在和一双血红色的瞳孔对视。这种奇怪的压制力是真实存在的吗?
突然,夜齿感觉,头开始隐隐的作痛。
“离开工会。”天宿不任何感情地说。
夜齿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你没有被信任的价值了。工会近期开发出了新一代改造人,甚至有比你作战能力强好几倍的优秀品。” 天宿一动不动,宛如一尊雕像,手捏着夜齿的下巴。
夜齿眯起了眼睛:“您要将我逐出工会。”
“是的。还记得你亲手杀掉的任越吗?”天宿松了手,回到座位上坐下。
一刹那间,好像天空被闪电照亮了似的,夜齿的眼前闪过倾盆大雨下任越青筋暴起的额头和凸出的眼球。悲伤且残忍的死亡场面。
夜齿沉默了,大脑一片空白。她从来没想到,自己干的这么一件事,竟然会引起这么严重的后果。
但还能怎么样呢?眼前就算是一条绝路,也只能跳下去。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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